马鞭草与魔咒(下)

囚鸟 图/黛安

疫情持续比预估得更久,他的工作有时返公司有时采居家线上进行,逐渐他知道阿柠不适应职场人际关系,所以选择从事清扫工作,她说打理干净的过程让她有成就感,且收入完全不比白领差,他自觉明白阿柠的选择。浴室洗洁剂用完了,阿柠选了马鞭草气味,他微感意外,问:「洗洁剂也有马鞭草气味的啊。」

「有,我想花香味不适合男性,马鞭草比香樟味柔和许多。」

他点头表示明白了。

他有一罐马鞭草消毒喷剂装在透明的塑胶罐里,但他平日更常用另一款,从小他有一种习惯,愈是喜欢的愈舍不得用,所以最喜欢的衣服在衣橱放到过时也只穿了一两次,牛皮手工制公事包每隔段时间要进行防霉处理,他却不曾拎去开会。小时候漂亮的笔记本买来往往一页都不曾写,最后发黄虫咬当成废纸处理。马鞭草消毒喷剂其实是妻子买的,而现在妻子已经是前妻了,但是马鞭草的气味还是马鞭草。

在散发淡淡马鞭草气息的浴室刮胡子,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剃刀刮去白色泡沫,脸庞逐渐净朗,脑子里竟出现荒谬的念头,这算是命运的暗示吗?为他挑选马鞭草的女人,一个离开了他,另一个就出现在身边。

过了两年,他在街上遇到前妻,那时妻子买的马鞭草消毒喷剂已被弃置在机场的自愿放弃物品收集桶。她看起来没什么改变,穿着一件浅蓝色连衣裙显得神清气爽,抚了一下掉到额前的发丝,平静地告诉他,其实自己没有怀孕,没有孩子,也没有外遇,她编了一个谎言只为了骗他离婚。阳光洒在红砖道上,而她站在行道树的阴影里。

「我们的未来只剩下生孩子一种可发展前途,而连这个对别人对许多生物而言都自然而然的前途,我们也无法达到。」前妻说,语速时快时慢,咬字却很清晰,他以前不曾留意,她的发音如此标准:「更糟的是后来我发现我不想生孩子,或者我不想跟你生孩子,和你一起养育孩子扮演父母的角色,我不想。」

知道了妻子没有背叛他,他却不能肯定背叛他和不想和他一起生孩子,两者间哪一个更伤人自尊?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不想和我一起养孩子。」他知道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但他还是问了。

「疫情开始两星期,那时候台北状况还算好,但是其他城市有些开始采取封城,不能出门,我看到报导一家人只能在家里上学工作,网路购买生活必需品,我想像如果被封在家里的是我们,我发现我没法忍受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相守……」

他点点头。

他还傻傻地以为疫情早点开始,他的出差减少了,也许他们就不会离婚了,原来他们的婚姻是靠他的加班和出差才得以维持五年。

疫情的持续并未因疫苗问世而出现明显改变,看来病毒自有它的时程表。线上会议不足以完成工作指标,他又开始出差,只是出差前后多了一人一房的隔离,他几乎不需要固定住所了,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是在隔离旅馆和商务目的地的旅馆度过。他意外发现自己原来更愿意独处,接近禁闭的时光他平静坦然,于是想起曾经看过一篇报导,参与社会改革的年轻领袖怕的不是监禁,而是监禁时与他同处一室的同志,不论是喋喋絮叨的焦躁,还是壮志宣誓的豪情,都让他难忍受。

同样受疫情影响的还有阿柠,原本受不了职场人际关系而改行做清洁工作的她,前公司主管以线上工作为筹码邀请她重回岗位,新的工作型态只需要面对电脑,不需要因应人,虽然阿柠知道茶水间化妆室午休聚餐的流言蜚语也将移转至网路,但是她可以不闻不问,而不必忍受倒咖啡上厕所时被迫纳入八卦网,想置身事外还遭恶意揣测,谣言和派系都不会终止,而她只期望能保持距离。另一个发生在阿柠身上的变化则是房东要求收回房子,房东的孙子开始线上上课,儿子媳妇无法照顾,所以决定搬到房东楼上也就是她赁居的公寓,所以当他得知阿柠无法继续为他打理房子,同时知晓她急于租房,不假思索的提议:「搬到我这吧!反正我很少在家。」

两个人签了租约,明确订出屋内空间的使用权分配,没多久,有人传言他有了新的同居女友,无意再婚的他也懒得解释。一天,他快递试用品给客户,听到有人讨论究竟该不该接种疫苗,一个说:「紧急使用授权的疫苗谁知道接种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很多副作用眼前是看不出来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婚姻,恋爱是临床实验阶段,虽然通过了,但是数年后婚姻依然失败告终。而他与阿柠的同居生活,也许就因为不是从爱情出发,反而简单,他加班回来,冰箱里有啤酒,微波炉里有加热即食的牛肉馅饼和德国香肠,阿柠不会强迫他喝杂粮豆浆吃生菜沙拉。周末不必安排两人活动,相互留言也明了确实,更让人意外的是,阿柠比妻子甚至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喜好,从冷冻水饺的口味到卫生纸的品牌,或者是因为客观的观察比主观情感介入更接近事实吧。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都在家时,也会一起坐在餐桌两端各自吃着面前盘子里的食物,从偶尔聊一两句电视新闻播出的事件,逐渐到一起看一部电影频道的电影,共饮一瓶红酒。遇疫情升温,他和阿柠不同房间里线上工作的空档,一人在客厅面窗的沙发看书,一人在开放式厨房吧台边滑平板戴着耳机听音乐,两三个小时不言不语,间或彼此问问对某件事的看法,全无违和感。当防疫记者会上出现类普筛一词时,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思索何谓类普筛,而是脑中出现类伴侣,室友原来也是一种生活伴侣。

当他第十六度入住隔离旅馆时,正好赶上耶诞节,旅馆工作人员在每间房门口摆了红色镶白边的耶诞袜,他以为里面会是姜饼人拐杖糖一类应景零食,没想到却是他的星座行李牌和同款钥匙扣,卡片上写着:「不能回家的时光,我们是您旅程中的家。」显然他们从他的入住资料里得知了他的星座,这一点用心使得礼物不同于姜饼人,不一定更好,不一定更实用,但是不同。

他终于明白了前妻的不满。

平安夜的乐声中,他拿出了新买的马鞭草气味的消毒剂,喷洒在钥匙扣和行李牌上,出发和返回,原来返回才是更有意义的,如果没有返回,所有的出发都将成为不复返的离去,为什么以前他竟没意识到?是因为在过往的日常里随时可以返还,使得返回变得太容易,而不知不觉遭到忽视吗?他决定将有如慎重为出发做计划一般,为每一次返回精心准备。

马鞭草气味萦绕,新的一年即将开始。原产于欧洲的马鞭草,在以为疾病是受到诅咒的古老年代,它常被插在病人床前,以解除魔咒。病毒的魔咒如何解除,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在解除隔离后,他会在街边的店里为阿柠选了一只手工牛皮双肩包,拉链上垂挂着一枚小小的染色皮雕柠檬,店员将双肩包放入包装袋递给他时,他仿佛看见阿柠揹着包走上楼梯,她脑后的马尾和拉链上的柠檬一起轻轻跳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