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的民族神話:從戰神到坐騎的歐洲「愛駒文明史」

左为18世纪一幅描绘腓特烈大帝与爱马孔德的画像;右为拿破仑,在1863由法国古典主义画家梅森尼叶(Jean-Louis-Ernest Meissionier)所绘的肖像。不过画中拿破仑所骑的马是谁?目前仍然众说纷纭,法国巴黎军事博物馆曾用此画来宣传维齐尔的相关活动,不过在后世一些讨论中,也有人指该马其实有可能是马伦戈。 图/维基共享

文/戴郁文、王健安

在现代机械动力成熟以前,「马」在欧亚大陆始终是最主要的运输工具,大幅度地推动人类的物质、文化交流。人类更是与马之间有非常密切的交流,以至于有时只要聚焦于一些名马的故事,就能洞察某些重要的历史潮流。

像是拿破仑的爱马维齐尔 (Le Vizir),一生经历拿破仑帝国的崛起与衰亡,死后留下的标本,又因欧洲民族主义浪潮而有着特殊命运,成为这段近代欧洲史上关键时期的重要见证。

1799年,拿破仑在实际掌控法国政权,自此之后的十余年间,拥有上百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其中有许多至今仍受到纪念或讨论,包括2021年引起「天马骨骸之乱」的马伦戈(Marengo)。维齐尔是拿破仑一生最后的坐骑,也是最为钟爱的其中一匹,除了留有许多图像记录,更是唯一被制成完整的标本。

不过,维齐尔标本的保存状况不佳,法国巴黎军事博物馆(Musée de l'Armée) 在2016年发起「拯救拿破仑的最后一匹马维齐尔」(Sauvons Vizir le dernier cheval de Napoléon)活动,透过网路向民众筹款,希望修复严重恶化的标本。最后的募资成果在极短的时间内顺利达标,甚至远远超过最初的设定目标。

今年5月5日是拿破仑逝世200周年纪念日,拿波仑生前的爱马马伦戈(Marengo)骨架标本也被以3D列印的方式复制出来后,悬吊在巴黎荣军院的拿破仑陵墓上方。当时此展览也引发不少讨论。 图/Pascal Convert

▌维齐尔的标本:一段颠沛流离的故事

维齐尔是1802年奥图曼帝国致赠的外交礼物,是匹高约1.35公尺的灰白色阿拉伯种马,正是拿破仑偏爱的类型,左侧臀部有字母「N」烙印,代表拿破仑帝国马厩的印记。维齐尔很快就获得宠爱,并参与多场重要战役,包括1806年耶拿.奥尔施泰特会战(Battle of Jena-Auerstedt),以及1807年的埃劳会战(Battle of Eylau)。

衰老后的维齐尔仍受到珍视,在1814年随同拿破仑一起到义大利厄尔巴岛(Elba),度过短暂放逐的日子。拿破仑返回法国后,牠因为年纪太大,没有参与随后的滑铁卢之役,而是被安顿在帝国马厩中。1826年,即拿破仑过世五年后,维齐尔才以33岁高龄去世。

维齐尔的一生正好经历拿破仑帝国由极盛到衰败、最富戏剧性的时期,牠也成为拿破仑英雄形象的重要元素,以明星之姿大量出现在19世纪的绘画。包括葛罗斯(Antoine-Jean Gros, 1771-1835) 在1802年绘制的《第一执政官拿破仑在马伦戈战役后检阅军队》、戴维南(Charles Thevenin,1764-1838)的《耶拿之战》等宣扬拿破仑战绩的作品,正是由牠担任画中坐骑的原型。

牠也有专属的肖像画,如1806年马蒂内(Pierre Martinet)画下牠正值壮年的健美体态;另外还有一幅约于1825年完成的作品,当时维齐尔年过三十,画中体态略显衰老,也不复见瀑布般的秀丽长尾,是具有纪念氛围的画作。这些作品让维齐尔的白色战马形象,成为世人眼中拿破仑皇帝的重要象征。

图为法国画家戴维南(Charles Thevenin, 1764-1838)所绘的《耶拿之战》。 图/维基共享

维齐尔去世后,负责收养照料的帝国马厩军官乔莱尔(Philippe de Chaulaire, 1782-1852)写下牠的故事,并将牠制成标本。牠的生前事迹以及身上烙印的帝国标志,都让标本备受瞩目。

受迫于波旁王朝复辟后的反拿破仑气氛,乔莱尔不久便将之售予英国买家,几经辗转,标本在1839年被拆掉缝线、取出填充物,透过走私手法运到英国,最后送到今日的曼彻斯特自然历史博物馆(Manchester’s Natural History Museum),四年后才被重新填充,并展出将近三十年。

1868年在维多利亚女王同意下,维齐尔的标本回到法国,拿破仑三世皇帝将之委托给罗浮宫,却被尘封在阁楼中,直到1904年,法国人才想起他们拥有这个别具意义的标本,隔年将之转移到巴黎荣军院(L'hôtel des Invalides)的军事博物馆收藏展示,与几公尺外的拿破仑棺椁相伴至今。

维齐尔标本的沧桑旅程,为拿破仑的悲剧英雄故事增添色彩,却也让它劣化速度加快。标本修复师胡格(Yveline Huguet)如此形容:

「这是一尊遭受苦难的标本。」

《维齐尔》,绘于1825年。当时维齐尔年过三十,画中体态略显衰老,也不复见瀑布般的秀丽长尾,是具有纪念氛围的画作。 图/军事博物馆(Musée de l'Armée)

修复前的标本,毛皮泛黄、脱水、萎缩、有多处裂痕,尤其是一条又深又长的裂缝在肩上横行,迫切需要阻止它恶化下去。2016年博物馆利用筹措的经费,为牠清洁污渍、填补裂缝、保养皮肤,历时四周修复工作后,终于可以安放在新展示柜中。

二百多年以来,拿破仑的影响与事迹,始终是人们争论的话题,爱驹维齐尔与他同气连枝,在死后也面临同样遭遇。多年来,维齐尔标本的真实性多次受到质疑,如果它不是维齐尔呢?如果名叫维齐尔的马其实不只一只呢?

针对这个问题,馆方表示,毕竟维齐尔的标本经过反复填塞、搬运,还藏封在阁楼里长达近30年,极有可能造成外观与拿破仑时代画像大不相同。馆方甚至不讳言,就算这尊标本不是参与耶拿与埃劳战争的「那个维齐尔」,也肯定是一匹属于拿破仑帝国马厩的马。只是这种说法,无异于间接承认质疑声浪其来有自。

无论如何,多年来数以百万的游客,纷踏前来瞻仰这尊名为维齐尔的标本。维齐尔在拿破仑时代,扮演着宣扬军国主义、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的重要角色。两百多年后,民众为修复计划热情地捐款,正反映维齐尔与众多拿破仑遗物一样,始终代表那个虽已消逝,但依然悸动人心的辉煌法国,它连结了过去与现在,也满足了潜在于民众心中的历史与民族情怀。

修复工作照片。 图/法新社

修复工作照片。 图/法新社

▌欧洲文明中的马匹形象

如果试着从更大的历史背景来看,维齐尔在生前死后能受到如此重视,显然不只是因为与拿破仑相关而已。马匹与欧洲文明密切相关,其美好形象深入到政治、宗教、自然科学等面向,而维齐尔的故事,无异于是为欧洲文明与马匹的密切连结,再添一个显明案例。

欧洲文明早在西元前好几个世纪,便与马匹有了接触,并花了许多时间慢慢熟悉、培育与研究这个强壮物种。古罗马老普林尼 (Pliny the Older, AD 23/24-79)的《自然史》中,就提到许多以马为主角、与主人有深厚连结的趣闻,例如:「独裁者凯撒有匹爱马,除了他本人,任何人都无法驾驭」或是「皇帝奥古斯都也为他的爱马竖立坟墓」等,相当值得一看。

总体来说,在老普林尼眼中,马匹聪明、灵敏,更是个心性温和的生物。作为一部类似百科全书的作品,《自然史》也不可避免地提到培育马匹的相关知识。即便相关内容松散零碎,却也大致完整地收纳了当代所知的经验。

当然,在古典时代也不乏结构严谨,资讯扎实的育马资料,如色诺芬(Xenophon, c. 430-354 BC)的《论马术》(On Horsemanship)。不像老普林尼随性而至的笔风,色诺芬一开始明确告诉读者:

「我们应该首先讨论以下问题:如何避免在选购马匹时受骗上当?」

「如何避免在选购马匹时受骗上当?」图为示意图,2020东京奥运中的圣男孩与骑士席勒(Annika Schleu)。这张图片在奥运期间爆红,原因是「现代五项」马术竞赛规定,骑士只能抽签决定参赛马,并且参赛马均为日本当地马匹。席勒抽中圣男孩,但在竞赛中圣男孩不愿配合指令前进或跳过障碍,让席勒挫折落泪,最后拿下0分。这场比赛也掀起舆论关注马术比赛是否善待马匹、鞭打马是否合理等议题。至于主角圣男孩,目前已回到滋贺县老家。 图/路透社

对此,色诺芬建议应当从前脚开始观察,接着是上身、头部,最后到腰部、臀部等,皆应有既定的健康比例。好不容易挑到一匹骏马后,还有很多注意事项,比如说马厩的环境、日常饮食用水,甚至是如何骑马、训练马匹上战场、练习马术表演等,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细心照料。

以上资料都证明了一件事情:欧洲文明的实证精神,在许久以前便运用在一切关于马的研究上,试着找出最符合效益的饲育方式,从中更是衍伸出不少真挚情感。

延续着古典时代以来的亲密关系,欧洲中古文明与马匹的连结有增无减,甚至融合了基督宗教与民间文化,不时出现在圣人画像(如圣乔治屠龙)或奇幻故事(如狩猎独角兽)当中。到了文艺复兴时代,更是迎来关键性发展。

1548年,艺术家提香(Tiziano Vecelli, 1488-1576)完成了皇帝查理五世(Charles V, 1500-1558)骑马像。从图像志来看,这幅肖像画结合了古典皇帝骑马像与基督教骑士意涵,将这位现实中焦头烂额的统治者,妆点成伟大战士。更重要的是,有别于传统的马匹图像,提香以写实的风格画下了皇帝的坐骑。

左为提香(Tiziano Vecelli, 1488-1576)绘制的皇帝查理五世(Charles V, 1500-1558)骑马像。右为十四世纪的荷兰挂毯《猎捕独角兽》,完整共有七幅。 图/维基共享

而在1605年,由托赛尔(Edward Topsell, c. 1572-1562)出版的《四足动物史》(The History of four-footed Beast),收录一张马匹版画。只消稍微一看,就能发现,虽然版画中的马匹动作僵硬,表情呆滞,完全不如提香的生动活泼。但版画描绘马匹的外观特征、肌肉纹理,基本上也是以「写实」精神为出发点。至于同等重要的文字内容,不外乎是各种感人的忠诚故事,以及养马的「实用心得」。

写实的实证精神,以及图像化的马匹记录,皆非文艺复兴时代独有,早从古典时代以来就可找到数不清案例,但真正将这两者结合,并出现大量相关作品,却是要到文艺复兴时代。

由托赛尔(Edward Topsell, c. 1572-1562)出版的《四足动物史》(The History of four-footed Beast),收录的马匹版画。 图/作者提供

▌孔德的骨架与兽医学系

今日,在柏林自由大学兽医学院有一副马匹骨架,安静伫立在玻璃柜里,不时为观看者提供最贴近现实的研究教材。这可不是一匹来路不明的马,牠名为「孔德」(Condé),与腓特列大帝(Friedrich II, 1712-1786)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1777年,11岁的孔德从英国来到腓特烈大帝的马厩。牠不畏惧砲声,有极好的脾气及自信,迅速成为最受宠爱的马,陪伴国王的晚年生活。孔德享有极高待遇,不仅担任国王坐骑,还能不受限制地在波茨坦宫殿花园自由走动。1778年到1779年的巴伐利亚王位战争期间,腓特烈大帝甚至还命人定时从战场外,送来牠的近况报告。

腓特烈大帝死前特别留下遗嘱,授予孔德「恩典之粮」(Gnadenbrot),保证牠能在皇家牧场过着美好的退休生活。1790年,位于柏林的皇家兽医学院(Die Königlichen Thierarzneischule in Berlin)成立,孔德也迁移到此处,在1804年以38岁异常高龄过世。牠的骨架由专人保存下来,收藏在兽医学院中。

腓特烈大帝以热爱动物闻名,他对动物的浓烈情感,展现在推广研究与保障福利等实际成果上。像是孔德最后居住的皇家兽医学院,早在1768年就开始规划,无奈经费问题,要到二十余年后才能实现。这个新学院实现了腓特列大帝的愿望,更促进了当代普鲁士的动物学研究。

孔德的骨头标本。 图/柏林自由大学

1791年后,皇家兽医学院对外开放,很快成为柏林的重要景点,几乎所有当代的旅游指南都会提到,一幅1797年描绘学院著名建筑的画作中,还可以见到孔德的身影。在此享受退休生活的孔德,也成为当代人研究与观察的对象,共同促进普鲁士兽医学的发展。皇家兽医学院在20世纪整并至柏林的现代大学体系里,今日孔德的骨架由柏林自由大学兽医学院保管,与师生及研究人员作伴。腓特列大帝如果知道他的爱马仍为动物医学研究有所贡献,应该会报以欣慰的微笑。

▌当马匹文化成为文明的象征

在数个世纪以前,人类的祖先骑着马匹探索世界各地,促进全球化网路成形。这段开拓的时代早已远去,如今人类拥有更为强大的机械动力,但并不代表马匹的重要性就此消失。暂且不论仍盛行于世界各地的马术运动,或是难以数计的爱马人士,回头观看维齐尔和孔德的故事可以知道,那些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从来就不是独自一人开拓功绩,更不是只有人类留下可供研究的历史足迹。

腓特列大帝曾说:「一个人的性格可以根据他如何对待动物来判断」,这段话若套用于人类整体文明,也颇为合适。维齐尔身处民族情怀蓬勃发展的年代,成了民族英雄拿破仑的一部分;孔德的主人则是喜爱艺术文化、科学研究的腓特列大帝,让牠间接参与了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牠们截然不同的历史足迹,不时诉说着那些过往的重要时刻,也体现出观照人类文明时的多元面向。

在可预见的未来中,人类依赖机械动力的趋势将有增无减,以至马匹的「实用性」将更加低落。但在共同开拓历史的漫长时光中,马早已不是单纯的工具,而是乘载了许多文化意涵与历史情感。牠们将和所有动物一样,与人类的关系持续发生变化,并持续相伴,共同创造新的文明样态与情感。

19世纪重要画家门采尔(Adolph von Menzel, 1815-1905)画中腓特烈大帝时代的重要历史场景,很可能以Condé为原型。 图/维基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