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地圖:印孟飛地,「只能直走」的十字路口

「只能直走,不能左右转」的十字路口。 图/李易安

这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只允许直走」的十字路口,在这里,你没有「转弯的权力」。肆意左右转的下场,可不是吃张违规罚单能简单了事;在这个路口「走偏」的你,不但会被追捕,还可能被边境警察开枪射杀。

这个十字路口,位于印度东部的西孟加拉省。这里有着全世界最大的「飞地」群。

「飞地」,是一种人文地理学上的少见现象,指的是「一个国家位于别国境内的领土」。听起来有点拗口,但如果你把字面上的意义,放到地图上来看,就显得很传神了——那些和印度不相连的印度领土,还真像是脱胎自印度母体,飞过去之后落在孟加拉境内的。

地图上,我们的视角落在孟加拉与印度的边境区域,这些一个个像瘤囊一样的飞地,沿着静脉一般曲折的国界线蔓生,数量多得难以细数;你几乎要怀疑这是画地图的人刻意留下的恶作剧。

孟加拉自巴基斯坦独立出来之前,此地区的地图。红色区块,是印度在东巴基斯坦(今日的孟加拉)境内的飞地,绿色则是东巴基斯坦在印度境内的飞地。 图/维基共享

传说中的成因,听起来的确是恶作剧般地儿戏:两个热衷对弈的国君,将领下的一片片领土、一个个村庄充当筹码,输了奉上。照结果看来,两位君主棋艺旗鼓相当,输给对方的筹码数量差不多,但算术可能不太好,不懂记账之后一次结清,才搞得国界线两边像补丁一样坑坑巴巴。

二战结束,英国人离开印度次大陆之后,原本的英属印度分裂成为印度与巴基斯坦。在政治协商与宗教认同的运作之下,原本属于「蒙兀儿帝国」的朗普尔(Rangpur)选择加入巴基斯坦,「库齐比哈王国」则并入印度。后来,东巴基斯坦又独立为孟加拉,于是这一片飞地群,就这样阴错阳差地被保留到了现在。

在英属印度的年代,分属不同王国还不是太大的问题,毕竟这些领主不论高矮胖瘦,总归是英国统治的「代理人」;但在印度和孟加拉各自成为主权国家之后,原本没人在意的国界,突然变成难以跨越。

有点难懂?你可以这样想像:假设你是一个印度人,住在被孟加拉包围的印度村子里。有天你想去印度「本土」看医生,为了离开村子,你必须踏上孟加拉的领土,所以你必须申请孟加拉签证。可惜的是,这个村子里并没有孟加拉的领事馆,也没有人可以发护照或签证供你「出国」。

你急着辩解:

没错,这故事听起来很荒谬,很超现实。但这就是飞地居民们的日常。

看上去有点像军事掩体的建物,被画上廊道和飞地聚落的地图。曾经,因为这个廊道,达哈格兰是最幸运的飞地,至少可以和母国来往沟通;飞地交换之后,恰恰也是因为这个廊道,达哈格兰成为唯一不在交换名单内的飞地。 图/李易安

由于飞地过于破碎,很难设立具规模的公共设施:比如医院或学校。飞地内的基础建设,也因为双方政府不愿对方的电力、自来水管线经过自己领土,所以大多付之阙如。离孟加拉稍远的几十个飞地村庄甚至没水没电,想上学还得假冒身份、贿赂边境警察乞求开恩;有些飞地居民的手机,甚至得「走私出境」去印度充电。

不过,所有的荒谬种种,都已经在2015年7月31日,正式成为了历史。

经历了数十年的谈判磋商,印度政府和孟加拉两国政府终于决定「交换」各自的一百多个飞地。简单来说,飞地交换计划,就只是拿着橡皮擦,沿着印度和孟加拉主要的国界,一路把两侧的飞地们给通通擦掉。

原本住在飞地里的村民,可以自由决定国籍与去留。但令孟加拉人难堪的是,那些即将变成印度领土的飞地村庄里,竟然没有一个孟加拉人愿意回归「祖国」,而都希望就地成为印度人;相反地,即将变成孟加拉领土的飞地里,则有许多家庭决定保有印度国籍,选择离开家乡,接受印度政府的搬迁援助。

作为一个地图的热爱者,看到交换飞地的协议终于尘埃落定,我除了替原本无法获得应有公共设施的贫困村民开心之外,私心也觉得有些可惜。实际上,这些飞地不只是奇观,还是人类政治史上一个个的活化石;在「民族国家」成为主流,清晰精准的领土界线成为国家要素以前,飞地曾经是再寻常不过的存在。

我们现在已经习惯,「国家」,就是一个有明确疆域范围的实体,范围之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均质的国土:就像电脑语言的二元系统,「不是1,就是0」,「不是我国领土,就一定是他国领土」。

那些明确的界线,帮助我们凭借地理空间,形塑我们对于国家的想像。事实上,在没有卫星空照图、地理测量工具的时代,界线本来是由那些效忠君王的一个个领地或庄园组成的。于是从前的国界,与其说是「一条线」,不如说是由「许多个点」组成的模糊概念。我们今日可以凭借有形的土地,去想像国家主权伸张的范围,但在从前,真正构成「主权」范围的,其实是那些无形的臣属关系以及纳税义务。

在这个意义上,这些硕果仅存的飞地,就是一个个活化石。它们提醒我们,人类对于「国家」、「领土」、「共同体」这类政治概念,曾经还可以有过其他种想像。

好在印度与孟加拉的领土交换协议之中,有个漏网之鱼。这个没有被交换的飞地是孟加拉的领土,名字叫「达哈格兰」(Dahagram),曾经是边境上人口最多的飞地村庄之一。

达哈格兰由几个小村庄组成,散落在河岸上平坦的农地上,这里距离孟加拉本土不远,只被一条印度公路切割开来。为了解决飞地居民来往母国的交通问题,印度在达哈格兰与孟加拉本土最靠近的地方,将一条窄窄的线形土地租给孟加拉,充作沟通飞地的小小开口,称之为「汀毕哈廊道」(Tin Bigha Corridor)。

抱持着「能走多远,就到多远」的想法,我从印度边境的大城加派谷里(Jalpaiguri)出发,一路转了四次车、问了无数人,最后居然真的到了「汀毕哈廊道」;这个地缘政治研究者、和地图爱好者眼中的奇观,远远在外国观光客的雷达范围之外。

距离边境不到30公里的大城加派谷里。 图/李易安

一路上,我使用手机的卫星定位功能,追踪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途中好几次穿越了孟加拉的「飞地」领土。但在实际的空间中,这些破碎的小「飞地」没有围篱、也没有边境检查,只是法理上的「孟加拉领土」。想想也是,那些小得只能容得下几个人站立的飞地,终究只能存在地图之中;要在真实空间中,将他们与周围区隔开来,根本有技术上的困难。

公路旁散落着许多简陋的茅草屋,少数的水泥建筑,大多都是戍守边疆的军事设施。破旧的公车一路摇摇晃晃,车上的乘客全都紧盯着我看。他们也许很难想像,怎么会有外国人愿意到这里?他们之中,许多人拚了一辈子的命,也许就只是为了「离开」。

一路好心为我带路的老人,戳了戳我的肩膀,示意我下车。他的好意有些多余,车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去哪,早就争先着要和我说:「汀毕哈到了。」

廊道有着蓊郁的绿荫覆盖,和枯干荒凉的周遭相比十分显眼。廊道的两端,分别是戒备森严的孟加拉边境岗哨和铁丝网。其中一端的背后,是腹地辽阔、地势平坦的冲积平原,公路直直通往首都达卡。另一端,则是达哈格兰,被印度领土扎实严密地包围着。

搭车前往边境途中,跨越恒河的支流—提斯塔河(Teesta River),雨季里河宽惊人。这条河源自印度锡金,流入孟加拉后与恒河汇流出海。 图/李易安

在空间上,廊道和印度公路交错处,理所当然地产生了十字路口。不过在意义上,与其说是十字路口,不如说比较像两座交叠的高架桥,彼此只是在空间上重叠,并没有真正的交会。若说是重叠的国土也不太精确,因为孟加拉政府只是和印度租了廊道的穿越权,并不对廊道其下的领土持有主权。

因此,这里远非边境口岸,孟加拉人永远只能从孟加拉直走到孟加拉,印度人永远只能从印度直走到印度。任何人就算持有孟加拉签证,也不可能在这个路口左转或右转,从印度进入孟加拉,因为这里没有边防站。这条廊道,只是个借来的空间,既真实、又虚幻。

人类曾经试着搭建巴别塔,却又在受到惩罚之后开始画地自限,然后在土地上标上各种实际的、想像的界线,于是我们有了跨境方式千百种。但这里「实跨未跨」的含糊荒谬,为了「柴米油盐」而不得不的屈就现实,以及牵扯挂系「国族颜面」的违反理性,都让这里的跨境经验(以及这样的十字路口)成了世界唯一。

而随着飞地交换完成,这个硕果仅存的飞地,以及「只能直走,不能左右转」的十字路口,无疑也将成为「化石中的化石」。

十字路口上,只有印度的交通警察和未武装的警卫。真正镇守国境的军队,驻守在铁丝网后。 图/李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