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才是真正挪威語?「新挪威語」與「巴克摩文」的戰爭

奥斯陆的「觉醒青年」:过去我很爱「新挪威语」,但是... 图/美联社

史托姆(Storm)是语言学者丹尼维奇(Nilsson Dannevig)笔下的一个挪威少年。史托姆13岁时在奥斯陆展开他的中学生活,他就读的学校算是地区的流氓学校,常被当地人与贩毒连结在一起。对他而言,学校中的同侪学业表现低落,也没有人想要继续读大学,因此史托姆将自己与同侪疏远,好专心于学业。

史托姆班级的挪威语老师,是个积极的「新挪威文」(nynorsk)倡议者,但面对学生无心,他也省力气地把标准放很低,只求他们通过基本的新挪威文考试;课堂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跟学生争论,为什么要学新挪威文这种「无用的语言」。

史托姆决定认真学好新挪威文,是在他开始对政治议题感兴趣时,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反骨」的青年,新挪威文很对他的政治口味。对他而言,新挪威文才是挪威「最自然」的语言、是挪威真实历史的一部分,而不是带有丹麦统治遗绪的「巴克摩文」(bokmål)。

什么是「新挪威文」?什么又是「巴克摩文」?一个挪威,有两种「挪威语」吗?挪威语言的战争,被后又有什么政治与历史因素?

在学校,要学「巴克摩文」?还是「新挪威语」?图为巴克摩文教学。 图/美联社

▌挪威语的「独立」之路

两种语言?两种文字?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要先回到挪威步上独立的历史。

曾有自己独立王国的挪威,在14世纪衰落后便与丹麦、瑞典共组「卡尔马联合」,直到1524年瑞典离开联盟,挪威继续与丹麦组成「丹麦-挪威联合王国」。双方这段长达三个世纪的纠葛,日后成为了「新挪威文」悲歌的源头。

丹麦-挪威联合王国虽然建基于「共主联邦」制度,亦即双方共享一个君主,但实体上仍为独立国家;不过,随着丹麦对挪威的掌控愈来愈深,语言的使用上(如书面语言),便渐渐为丹麦文所主导。例如在都市区域,或者是更接近丹麦统治阶层的菁英,他们的挪威语受到更多丹麦语的影响;相较之下,挪威其他地区则保留较多古挪威方言的特征。

回溯根源,丹麦语、挪威语同属斯堪第那维亚语系,皆来自于一种语言学家称为「古诺尔斯语」(Old Norse)的祖宗。因此,他们彼此之间是可相互理解的「方言连续体」。

简单来说,都市的挪威语也许和瑞典语的发音更相似,但是词汇跟丹麦语更互通,挪威人与瑞典人沟通时,他们可以轻易地知道瑞典人说的那个字怎么拼,但却不见得知道意思;而挪威人与丹麦人说话时,他们必须很专心去听,才能知道丹麦人说的字怎么写,当知道怎么写后,马上就可以理解意思。

图为克里斯蒂安五世(Christian V.,1646年4月15日-1699年8月25日)是丹麦及挪威国王。 图/维基共享

尽管丹麦语的主导性渐强,当时的丹麦-挪威联合王国却没花心思在语言标准化上,他们将重点摆在考据丹麦古典文学的权威性,至于其他庶民使用的语言,则被视为丹麦语的「私生子」,不入流,也毋须特别关注。挪威语的语言特征,被当时的语言学家认为,仅是一些凡夫俗子掌握不了丹麦语的「语言错误」。

19世纪初欧洲陷入拿破仑战争,丹麦-挪威联合王国在战败后,于1814年与瑞典签订《基尔条约》,丹麦迳自将挪威割让给瑞典,挪威借机宣告独立,选出新任王室并制宪。挪威的独立触发瑞典出兵入侵,挪瑞双方最后达成协议,同意成立联合王国,挪威可根据宪法拥有自己的议会、法院和政府。

尽管有了自己的议会,公务人员的文化与语言仍承袭自丹麦时期,公务体系与市井小民间的冲突因此愈来愈大。19世纪下半,反对公务体系的力量结盟,《挪威宪法》授权下成立的大议会(Storting)开始出现一股讨论「国家」事务的政治氛围,其中包含对语言的定位。

挪威在被迫割让给瑞典前,是否存在所谓的「挪威民族认同」,这个问题在学术界仍是个谜,但1840到1850年间民族浪漫主义兴起,为了将文化视为打造挪威人身分的核心,语言遂成为一个关键议题。

在启蒙运动的风潮下,越来越多知识份子对方言产生兴趣,这些人中不乏公务员和牧师这样的「保守势力」。幸运的是,这样的方言研究活动不仅没有被哥本哈根当局视为对于中央的挑战,反而还被鼓励——但要怎么解读「挪威语」的存在,也成为这波语言定位运动中,各知识分子意见分歧的地方。

1829年的广场之战,当时奥斯陆居民在街头上,欢庆遭到瑞典及挪威联合王国禁止的「宪法日」,因而被瑞典军队镇压逮补。 图/维基共享

▌是「挪威化」的丹麦文,还是真正的挪威语?

都市的挪威菁英认为,所谓的「挪威语」,指的就是他们这些挪威人说的丹麦语,因此只是「丹麦语在挪威的变体」。他们把这个「挪威化的丹麦语」称之为「巴克摩挪威语」,意思是「书的语言」(book tongue)。基于这样的认知,他们的语言政策是修改「挪威丹麦文」的一些拼写方式,以符合挪威人怎么说丹麦语的事实。

而较为激进挪威民族主义的一派,则认为若没有在根本上将丹麦文驱逐出去,就不是成功的书写系统改革。在他们眼中,真正的挪威语,是那些非都市区域的乡下人说的「方言」。

1842年,正值29岁的伊瓦尔‧奥森(Ivar Aasen),获得挪威皇家科学会的奖学金,研究起挪威方言;数年后,他所写的《挪威方言语法》(Det norske Folkesprogs Grammatikk),《挪威方言辞典》、《挪威方言的例句》接续问世,首次让人们看见如何用文字表达挪威语,而不再是看着丹麦文,念自己的话。——他所发明的文字,就是后来的「新挪威文」(Nynorsk)。

伊瓦尔的创举,受到各界肯定;随后,第一份以新挪威文所写的报纸,在1858年问世。「新挪威文」获得愈来愈多支持,尤其是那些反对执政当局的人。1884年,议会制度确立,保守的公务体系能发挥的空间变小,反对派终于在议会占了多数,新挪威文与巴克摩挪威语共同列为官方语言;1892年开始,学校可以选择要用新挪威文或巴克摩挪威语作为教学语言。

但新挪威文和巴克摩文,究竟是两种书写系统,还是两种语言,是一个政治话题。

伊瓦尔‧奥森(Ivar Aasen)所写的《挪威方言语法》(Det norske Folkesprogs Grammatikk),首次让人们看见如何用文字表达挪威语,而不再是看着丹麦文,念自己的话。 图/维基共享

巴克摩文呈现的是都市与菁英阶层的挪威化丹麦语,而新挪威文虽然表达的是乡村地区的挪威方言,却也并非是单一方言的呈现,而是综合了各地挪威方言的口语,所折衷出来的。但这两个语言,也有着彼此间可互通的书面沟通方式。

以否定词为例:巴克摩文写作「ikke」,新挪威文写作「ikkje」;不定冠词(像是英语的a)在巴克摩文中是en,在新挪威文中是ein。除了一些基本文法用语的发音差异,两种语言中牵涉的丹麦语词汇也有程度上的差异,巴克摩文中,有更多丹麦语的痕迹。

二战后,挪威开始出现将两种语言合而为一的主张,以消除两种语言的分野。这些主张者多是政治上的激进理想主义者,受到60年代英美社会学对语言学的深刻影响,将攻击聚焦在巴克摩挪威文背后的文化上,他们将其视为上层阶级的语言。于是,他们举出标语:

说方言、写新挪威文!(Speak dialect, write Nynorsk!)

他们希望全国上下的挪威人,不管说什么话,都改写新挪威文。这个标语暗示新挪威文应该作为所有挪威语方言的共同书写方式;背后的策略是,要将某种政治的价值连结到挪威的方言,令人们愿意以新挪威文写作。

新挪威文的使用在1944年达到颠峰,当时有34%的小孩将新挪威文列为主要语言。但从1970年代开始,这个比例却降低到16%左右。挪威的都市化和工业化,被认为是削弱新挪威文地位的主要原因,因为人们常会将「新挪威文」与「乡下人」直接作连结。

挪威的都市化和工业化,被认为是削弱新挪威文地位的主要原因,因为人们常会将「新挪威文」与「乡下人」直接作连结。 图/维基共享

▌语言政策的「支持」...?

新挪威语的传统使用区域,在挪威所谓的「核心区域」(core area),该区包含挪威西部的乡村,以及内陆的山区,人口以农渔民为主。核心区域作为新挪威语的「基本盘」,即便二战后面临经济发展与都市化,这些人仍然没有改变他们对新挪威语的「忠诚」。

然而,对于新挪威文使用者来说,需要很强大的心智,否则要转换为巴克摩挪威文实在太容易;当一个人离开了新挪威文的传统区域,他必须要很有意识与自决的,才能在一个都是巴克摩文的环境中,使用新挪威文。

20世纪初时,挪威地区的学校开始透过公投,来决定教学语言。公投都是应地方居民要求而发起,但发动公投的人往往是核心区的巴克摩挪威语使用者,他们要不是居住在核心区的郊区,就是后来才从城市搬过去的外地人。也因此,语言公投的动机不只是单纯的语言选择,而是牵涉到城乡与政治态度对立的族群议题。

不过,在大部分的公投中,核心区面临不少来自都市区的舆论攻击,但他们仍挺住对新挪威语的坚持,教学语言的这道防线没有崩解。尽管如此,在都市版图扩张,使用巴克摩挪威语的人数增加下,新挪威语的使用空间仍继续被压缩。

到了1980年,为了因应新挪威文的持续弱势,时任工党政府颁布《公共行政语言法案》,用以规范公部门的语言使用;当中开宗明义写到:「巴克摩文和新挪威文是平等的语言变体,应该在所有公务体系的书面语言中,得到同等的对待。」

工党政府同时要求政府每四年按期向议会报告公部门的语言使用情形。但新挪威语在公部门的弱势处境,却没有因此而获得改善。

核心区域作为新挪威语的「基本盘」,即便二战后面临经济发展与都市化,这些人仍然没有改变他们对新挪威语的「忠诚」。 图/维基共享

为抢救弱势的新挪威文,挪威政府曾下达「公部门刊物须有四分之一是以新挪威文作书写」的指令。图为奥斯陆市政府。 图/路透社

1987年,新一任的工党政府,更进一步要求公部门的出版物至少要有「四分之一」是新挪威文。「四分之一」这个数字来得很诡异,如果巴克摩文与新挪威文是平等的官方语言,为何不是二分之一?面对这个问题,当时的挪威文化部指出,因为根据过往经验,「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市政机关,会要求中央以新挪威文回复他们。」

但新挪威文的情况却每况愈下。到了1992年,使用新挪威文的小学生已经跌落到17%,当时的工党政府对此表示:

但在挪威435个市政当局中,选择新挪威语做为官方语言仍偏少,也有政府选择「中立」,大城市(譬如奥斯陆、卑尔根)尤其如此,但是面对两种语言实际上权力悬殊,「中立」代表的就是优势的巴克摩语会成为主导的官方语言。挪威议会官方文件使用「新挪威文」的比例,更是无法止住崩跌的颓势,一路从2012年的26.3%下降到2016年的16.8%,远低于「四分之一」的规定。而全挪威也只剩约12%的人口使用新挪威文。

再多的政策白皮书,也无力阻止新挪威文的低迷。新挪威文的语言政策,在挪威独立之初,是出于对国族主义的需求,但在个人层面,始终打转于个人的自由选择;换言之,只要国家确保了在制度上巴克摩文和新挪威文之间是「形式平等」的,这些语言彼此之间怎么在时代的需求下相互厮杀,就像是「自由市场」机制一样,并不关国家的事。

新挪威文的语言政策,在挪威独立之初,是出于对国族主义的需求,但在个人层面,始终打转于个人的自由选择。 图/法新社

▌挪威语言政策上更多的挑战......

萨米语的弱势绝对不输给新挪威语!

事实上,尽管近代两种挪威语的争论,占据了大部分挪威民族主义的争辩,但挪威境内,其实还有另一个更弱势的语言——萨米语(Sami)。

萨米人是北欧的原住民,他们居住在芬兰、挪威与瑞典一带,萨米语有很多分支,若将他们统刮起来,萨米语言的使用者约有三万人。

受到来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欧洲议会等机构的建议,挪威政府正花费心力维护境内萨米语言的活力,2009年提出了《萨米语言行动计划》(Plan of Action for Sami languages),指出挪威政府的首要任务,是要创造更多的萨米语使用者;实际作法包括说服家长让小孩以萨米语作为母语,以及政府部门督导萨米语言母语教学的贯彻,并提供资金支持萨米语言的复振。

国家倾力支持萨米语言的保存,显示挪威开始注重语言政策,但同时也尴尬地暴露出新挪威文政策的捉襟见肘。长久以来被包裹在爱国主义、本土主义里头的新挪威文复振,已经明显走进了死胡同,在政治议程上所获得的注目愈来愈少,民众也愈来愈不买单。根据调查,超过30%在小学使用新挪威语的学生,到了中学后转而选择巴克摩语。

整个新挪威语保存政策的思维,停留在上个世纪两种挪威爱国主义的争夺,政府能做的,也只有保障两种政治意识形态的竞争空间,而无法像对待萨米语那样,以「少数民族语言」的定位,大力为新挪威语撑腰。大家甚至说不清楚,新挪威文和巴克摩文的差别,到底是两种语言?还是两种书写系统?

萨米语的弱势绝对不输给新挪威语! 图/维基共享

超过30%在小学使用新挪威语的挪威孩童,到了中学后转而选择巴克摩语。 图/flickr @Ivar Husevåg Døskeland

当这个世代的话题不再围绕于「建国」与「解殖」的情怀中,新挪威文在务实主义的考量下,几乎不可能打赢抢夺国家想像的这场战役。

新挪威文无法拯救世界!(Nynorsk redder ikke verden!)

回到文章一开头的故事。史托姆在进入奥斯陆大学后,加入了与青年参政有关的非政府组织,这个组织关心的议题是国家层级的,在真的投入政治的过程中,史托姆渐渐发现到新挪威文的局限。

当愈来愈多议题来到他的面前,他开始区分出哪一些才是更重要的事情,而倡议使用新挪威文,变的不再具有优先性。特别是当他发现周遭的同侪们,大多不太会新挪威文,无法给史托姆更多论述上的建议与回馈,加上史托姆以新挪威文写成的内容,在网路上触及率明显低过以巴克摩文写作的文章时,他就意识到,同样一个关键词,只有用巴克摩文的方式来拼写,才会变成热搜词。

面对史托姆灰心的转变,丹尼维奇从旁下了注解:准确来说,史托姆在政治上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他依然关心政治议题,但是投入在新挪威文政治中,的确不再有可见的投资效果。在巴克摩文主导的世界里,小小的青年,必须有所取舍。

丹尼维奇在回复我的信件里说,政府不可能会达成四分之一新挪威文的目标,就像那些学校面对必须教授两种挪威文的规定,就算违反了也没有任何的法律后果,不如把这些虚有其表的规定都废除了。丹尼维奇最后表示:

就让时间来告诉我们,新挪威语和巴克摩挪威语是不是真的能维持权力上的平衡。

长久以来被包裹在爱国主义、本土主义里头的新挪威文复振,已经明显走进了死胡同,在政治议程上所获得的注目愈来愈少,民众也愈来愈不买单。 图/flickr @Lemsipma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