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气枪打麻雀的日子

散文

我乡台南县六甲,乌山头夹着珊瑚潭面向嘉南平原,有绿畴青山碧潭,风景优美,我大学以前,在这里生活18年。小学与群童「撒野」,初中迷上钓鱼,高中和大学暑假喜以气枪打麻雀。

父母亲将祖母从下营乡接到六甲颐养。母亲每日午餐前煮一碗热呼呼的猪肝汤给祖母滋补,祖母一端起碗就呼叫我共享。斜阳在望,我拿着钓青蛙的竹竿,祖母拿着镰刀和篮子到邻近郊外割青草挖蚯蚓。我在水沟旁钓起的青蛙总是傻楞楞,一口咬住蚯蚓决不松口。然后与祖母「满载而归」,呼叫祖母养的那一大群鸡鸭鹅,看它们争食的样子。

三弟永发差我六岁,我常背着他登丘陵涉水渠经田野,有次惊见一条盘屈的蛇在身旁,我抱着三弟滚下山坡逃难。初中不畏烈日当空酷热,一顶斗笠;不避栉风沐雨,一把雨伞;垂竿于山泽水渠。体会投竿和举竿,小圳或水浅的钓鱼技法。使父亲喝起酒来有鱼获佐餐更加畅意。

高中寒暑假,我与表兄黄惠隆、同学毛明田组成读书会,准备联考。我们在我家走廊,以一块小黑板当教室课读。对面楼房是医生毛昭川女儿我同学玉仙、玉姬的闺阁。表兄长得俊秀讨喜,与楼上「仙姬」挤眉弄眼,神思不放在书本上。结果我考上台大中文系榜首,毛明田考上台南工专,表兄只考取麻豆曾文农专。

毛明田家里有一把气枪,装上铅弹,可以精准打下一只麻雀。那时的台湾,大自然尚属完好,春兰夏荷秋菊冬梅花开花落,喜鹊、伯劳、燕子、班鸠、鹭丝、乌秋林间啁哳交飞。麻雀则成群结队、呱噪不休,占据电线、争执草丛林木。

我虽生长台湾水泽山乡,但南人北相,颇有燕赵风云之气,又受传统影响,希企允文允武。说来实在可笑,可是我当时确有这种想法。而今一辈子都快过尽了,「江山早就定数了」。虽不致使自己成了元人的「细酸」,幸能成为一位典型的「阳春教授」。却也因为多带了几根嶙峋之骨,飞扬跋扈于酒筵之中而为「酒党党魁」。

即使用气枪打麻雀,我还是不失几分「研究」精神。首先我得狠下心来,视麻雀为一个焦点,而不是娇小玲珑的可爱生命。我也得观察「雀性」,窥其所好、视其所恶,然后瞄准击发,虽不能枪发必中,也曾十五响打落13只颤抖的躯体。起先踞满电线林木的雀群,乍闻枪声,「充耳不闻」不知警觉,后来只要麻雀看到我举向它们,便一声呼噪的翻飞而去了。这和我中年讲究的「物我相待相得」,真是「十万八千里」。

毛明田眼睛雪亮,枪法又准,他打下的麻雀比我多几倍。我们星期假日七八点从我家往林凤营的林间道路出发,过纵贯公路折入龟子港往下营的林间道,到达我的出生地下营约近中午。路途十二公里,行猎四小时,打下的麻雀数逾百二十。六舅妈即烧滚开水,帮我们拔毛洗净,烧烤煎炒,气香盈溢,尤以烧烤最合口胃。我与明田、表兄,人手一杯,一杯一只麻雀,直吃到日暮黄昏尚不罢休。还呼朋引伴到下营国小司令台「啸聚吆喝」一番,好似借此消磨了不少龙虎之气。

后来我们发现伯劳、斑鸠也都是佐酒妙品,尤其斑鸠肉最为厚实鲜美,便主要行猎斑鸠,但尽管我们小心翼翼,不露痕迹;但斑鸠何等机灵,兼以气枪小小的铅弹,威力有限,除直接命中头部,绝不是一发子弹可以打下来。我们除了搬出成功岭匐匍偷袭的本事之外,还先决策主打翅膀,使它飞不走,然后再包抄围捕。每折腾半天,就算一次「大掳获」。有了三两只,就足大快朵颐。

想想那段拿气枪打麻雀的岁月,我的心性实在有够残忍。所以上战场就得先毫无人性。为盗为匪争夺天下,就得杀人如割草芥。为帝为王治理天下,就得心狠手辣,满手是血而不见血迹。总而言之,得泯灭人性为第一。

人而无人性是多么教人不寒而栗的事。我拿着气枪,已经步入恶道之中……,所幸及时回头,好好做人,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阳春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