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奧運隊:偷渡船上的追夢人

图/IOC国际奥委会

女孩的名字是尤斯拉,今年18岁,尤斯拉.马蒂妮(Yusra Mardini)。

她来自于大马士革,从小喜欢游泳——而这一「爱好」,也帮助尤斯拉在2015年的爱琴海,拯救了同艘难民船上20多人的生命;几个月后的现在,尤斯拉正在柏林积极备训,并期待能从43人选拔名单中脱颖而出、以「难民奥运代表队」(Refugee Olympic Athletes)的身份,出现在8月份里约奥运的竞速水道上。

在叙利亚长大的尤斯拉,在2011年内战爆发之前,曾是叙利亚奥委会积极培训的种子国手。她的强项是200公尺自由式,在2012年的伊斯坦堡,尤斯拉也曾代表「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远征第11届世界短道游泳锦标赛。

当时的尤斯拉只有14岁,在预赛中她游出了2分19秒10的成绩–—落后了预赛榜首23.86秒,在78名参赛选手中仅排名第68——但没有关系,她的运动生涯才刚起步,离竞技的黄金年龄还有10多年,未来的国手路,还很漫长、还有的是机会。

尤斯拉当时是这么想的;但她和家人都没有料到,后来的内战战火会如此惨烈。从2011年一路烧到了2016年,殒命的同胞数字日积月累地超过了40万,而尤斯拉一家也在2015年8月与其他数百万名叙利亚同胞一样,选择逃亡、远离家园。

这时,曾经的游池水道已离她很是遥远。尤斯拉一家先从大马士革越境到了黎巴嫩,再从贝鲁特辗转来到土耳其,从土耳其一路横跨来到了爱琴海西岸的伊兹米尔。然后她们缴了笔钱,先让尤斯拉和姊姊莎拉搭上了掮客安排的难民船,和数十万个难民故事一样,她们借着夜色越境出了海,朝着海峡彼岸的欧洲前进。

这时,曾经的游池水道已离她很是遥远。 图/IOC国际奥委会

然而船行出海,小艇却突然熄了火,在黑色的海中就这样停了下来。载满着20多个难民的船上,只有马蒂妮姐妹和另一同舟的女性会游泳,当船载浮载沉的同时,三个女孩子下了一个决定:

如果船上的大家竟这样被淹死,对我来说才是奇耻大辱啊!

三个会游泳的女孩子此时跳下了船,扣在小艇侧边使劲的打水,硬是推着小艇往岸边游去。

当然,对着联合国难民署发言的尤斯拉最后活了下来,她们的小艇幸运而平安地漂到了希腊的列斯伏斯岛岸边。并在波折之后,两姐妹与家人们再次团圆,并一起到了德国、申请了难民庇护。并在联合国难民署的安排下重新回到了游泳池边。

尤斯拉目前以柏林为训练地,重回泳池的她将也正积极投入50公尺的标准池训练,并希望以自己擅长的200公尺自由式进军奥运——只是这回她不再是叙利亚的「国手」,而是加入代表全球数百万难民的「难民奥运代表队」。

只是这回她不再是叙利亚的「国手」,而是加入代表全球数百万难民的「难民奥运代表队」。 图/路透社

▎没有国家的运动选手

正当欧洲各国与西方世界,仍为涌入欧陆的百万难民人潮而苦恼时,2016年3月2日,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Thomas Bach)却在瑞士总部宣布,奥委会将在8月份的里约奥运会中,协助成立代号「ROA」的「难民奥运代表队」前往巴西参赛。

在当时,巴赫已掌握了各国奥委会所推荐的43人选拔名单——包含尤斯拉在内——奥委会将在3个月内确定人选,最终再以5至10人的代表团出征巴西。

在过往的规定中,难民选手往往因为国籍问题而无法透过各国奥委会的推举参赛,但为了配合联合国的难民危机倡议,奥委会才决定以「特案」的形式组织这群无国籍的难民参加奥运。于选拔与参赛期间,所有培训的软硬体费用都将由国际奥委会买单,而在今年8月5日的奥运开幕式中,这支难民代表队也手持奥委会的五环旗为队旗,排在倒数第二、地主巴西队之前进场,在全世界的观众面前向圣火宣誓参赛。

虽然奥委会以保护选手安全为由,而决定不在6月份代表队阵容正式出炉前,公布选拔名单中43名难民选手的身分与故事,但选拔来源大致上也多配合联合国难民署的追纵计划,除了像尤斯拉的这种叙利亚/欧洲个案之外,选拔也在肯亚-索马利亚边境的达达阿布(Dadaab,全世界最大的难民营)、巴西...等地举行,选手的母国来源亦不限定于叙利亚。

除了像尤斯拉的这种叙利亚/欧洲个案之外,选拔也在肯亚-索马利亚边境的达达阿布、巴西...等地举行,选手的母国来源亦不限定于叙利亚。 图/IOC国际奥委会

例如曾列名于43人名单中的难民选手之一,就是曾效力伊朗、并在2010年广州亚运夺得跆拳道女子62公斤以下级银牌的名将,拉希莉.阿塞马尼(Raheleh Asemani)。今年才26岁的阿塞马尼,在2010拿下亚运银牌后在伊朗跆拳道界的前景一度看好,但后来却未能乘势闯进2012年的伦敦奥运,而自己的国手生涯也因故告而无法继续在伊朗发展——于是,在奥运之后她选择离开伊朗,并前往有亲族所在的比利时申请难民庇护。

在申请庇护的这段时间里,阿塞马尼的经济与竞技状况都陷入了谷底,在持续训练的同时,她还得在邮局兼差当邮差才能养活自己。但在比利时跆拳道协会的代表下,仍在申请国籍庇护的她仍成功以特案的状况,参与了今年年初的欧洲跆拳道奥运资格赛,并在女子57公斤以下级别成国夺标、取得了出赛里约的奥运资格。

但在眼前难民危机的光景之下,阿塞马尼虽然在年初取得了奥运资格,但自己的比利时国籍申请却反倒没了下文——没了国籍就无法被比利时奥委会推派出赛,4年间的磨难与坚持也将成为泡影一场空——于是,此时奥委会所推出的「难民奥运队计划」,也才给了阿塞马尼一道参赛的曙光。

后来阿塞马尼如愿地在今年4月中旬取得了比利时的国籍,而国际奥委会也相当乐见于找到「新归属」的阿塞马尼能够「离队」、以比利时代表的身分出战里约奥运的跆拳道赛场;只不过在巴西的场馆中,「比利时代表」阿塞马尼很有机会会在57公斤级的赛场上对阵自己的「后进」——年仅17岁的伊朗新一代王牌女将阿莉萨德(Kimia Alizadeh)——届时场内外关于认同与国族的讨论,或将再一次突破奥委会「政治不入体育」的承诺口号。

曾经代表伊朗在广州亚运摘银的跆拳道好手阿塞马尼(左),在里约奥运上将转代表比利时。图为2010年的亚运颁奖典礼上的女子跆拳道62公斤以下级的金牌(韩国的卢殷实,左二)、银牌与铜牌(泰国的吞娅暖.本尧,右二;中华队的张琼芳,右一)。 图/新华社

▎消失在海上的萨米亚

奥委会成立「难民队」的决定虽然广受国际舆论肯定,但在8月5日的开幕式会场上,当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的代表队国旗与难民队的五环旗同场飘逸之时,关于「谁是难民」的定义或将再一次重回场外的讨论舞台。

然而正当「政治问题」再度重回争议聚焦的同时,联合国难民署此刻也不忘提醒世人另一个不那么「美好」的运动员故事——来自索马利亚的短跑少女,萨米娅.尤瑟夫.欧玛(Samia Yusuf Omar)。

1991年出生的萨米娅是来自于索马利亚的田径选手——那个出现在电影《黑鹰计划》、内战新闻、海道、Al-Shabab青年党的索马利亚。萨米娅的强项是200公尺短跑,以此为傲的她也因此在2008年成为国家队的选手、出赛北京奥运的唯二位索马利亚运动员。

萨米娅那年17岁,未曾好好受过顶即训练的她,在枪声响起之后,于北京的跑道上跑出了生涯新高——200公尺,32秒16——这是她运动人生最亮眼的一刻;但在预赛圈的8名跑者中,萨米娅是最后一名,32秒16的成绩是她自己的颠峰,但离身前第7名的跑者却仍有8.5秒的漫长距离。

在跑完的当下,北京会场的观众仍对这来自东非的年轻选手报以「赞许运动家精神」的如雷掌声,而这些鼓励也让萨米娅更坚定自己「跑下去」的决心。

2008年之后,萨米娅仍期待能自己的短跑人生能继续下去,但当时的索马利亚内战才正要结束,恶名昭彰的索马利亚青年党仅只被联军驱逐、没被消灭,而成为国家级运动明星的萨米娅,也成为了青年党针对的目标:因为其女性运动员的身份不仅是与保守对立的精神代表,在北京奥运中代表索马利亚出征的荣耀,也成为了与「政府军合作」的象征。于是包括家人与教练团,萨米娅身边的伙伴也一一成为被恐吓与威胁的目标。

她后来曾短暂出国、前往衣索匹亚希望能接受训练,但只身在外的并没有如愿地找到愿意收容她的教练团与赞助,最终更因签证失效而失望地返回老家。萨米娅并没有因此失望,眼见伦敦奥运越来越接近的同时,急迫的萨米娅总算是说服了妈妈同意——她决定赌一把,随同偷渡的同胞们在2011年出发,一同横跨大陆、大海,前往希望之地,欧洲。

萨米娅的人生,后来被德国漫画家Reinhard Kleist绘成了故事《An Olympic Dream:The Story of Samia Yusuf Omar》

萨米娅从摩加迪休出发,跨越了苏丹、越过了萨哈拉沙漠,最终也深入了阿拉伯之春的前线——内战中的利比亚。当时的利比亚正陷入强人格达费垮台后的混乱,而萨米娅也被短暂地绑架、下落不明了好几个月才与仍在索马利亚的家人连络了上。

她的妈妈不断请求萨米娅放弃计划「回家吧」,但仍想寻梦的田径选手仅请求了母亲的原谅后,仍于2012年4月搭上了横跨地中海的难民小船。

然后萨米娅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与数万名未竟的难民相同,萨米娅所搭的小船在地中海上遭遇海难、沉没,虽然同船的伙伴们幸运地被义大利海军所搭救,但擅长跑步的萨米娅这次却没逃出海神的拥抱。

那年夏天,在伦敦的奥运田径场上,代表地主英国队的莫.法拉(Mo Farah)才刚在全不列颠的欢庆中,拿下了男子5,000公尺长跑的金牌——17年前12岁的莫,才刚刚归化成英国公民,而他的老家正是萨米娅所来自的索马利亚;而讽刺的是,葬身于地中海的萨米娅,其死讯一直等到了奥运结束后的那年8月,才由传奇国手比雷(Abdi Bile)哽咽而愤怒地告知了错愕的索马利亚同胞:

萨米娅短暂的体坛生涯,已结束在21岁那年的地中海;而另一头的尤斯拉,17岁的人生才正要重新起步。同一座海,同样的奥运追求,两种运动员一个因梦想而死、一个因梦想而生——但即便这样的对比很是梦幻,但在里约的开幕宣示之后,体坛的难民问题却也不比政治难民的困境来得容易解答。

毕竟在难民奥运队之前,难民、或难民运动员的困难,从来都不是什么太阳底下的新鲜事——譬如说,在一时的表态之后,未来的「难民队」是否会成为奥运惯例?在里约之后,这些无国的体育人要如何面对国籍归属?至今种种,国际奥委还会没有答案,体坛会有更多新生的尤斯拉,还是殒落的萨米娅,至少在里约的夏天之前、「特案解决」之外,世界也都还没有答案。

2008年的北京,是萨米娅在田径舞台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世界纪录的身影。 图/欧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