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世代更保守或更自由?全球男女政治傾向的「分歧加劇」

许多国家的数据显示,许多年轻男女同属一个世代,但在政治倾向及关注的议题上,却越来越像是两群不一样的人。 图/美联社

同一个世代的人,对政治的看法接近似乎天经地义。毕竟,在同一个时代长大成人,就意味着会经历同样的重大事件,这些事件又会进一步形塑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但是,即使身处同一个世代,人们经历事件的方式有时也会相当不同。以台湾为例,族群身分如果不同,经历战后变局的方式也会完全不一样,对民主化初期族群动员高峰的记忆甚至将彻底相反。

那么,今日的年轻世代之间,会不会也有类似的分歧呢?许多国家的数据显示,在最年轻的世代之间,性别很可能已成为最大的分歧所在──在这些国家,年轻男女同属一个世代,却越来越像是两群不一样的人。

▌从东亚到西欧,年轻男女分歧前所未见

这是一个崭新的现象,在先前世代并未发生。在许多国家,年轻女性近几年间都快速涌向自由派,首先需要澄清的是,这里讨论的现象并不是指越来越多年轻女性集中在「自由-保守」的光谱上「最自由派」的那一端,因此未必涉及近年人们关注的「极化」,而只是「越来越多年轻女性倾向自由派那一侧」,至于年轻男性的状况在各国更是各不相同。

在英国,年轻男女倾向自由派的比率都越来越高,只是速度有别:不到30岁的年轻人内部,在1990年到2010年,自由派占比都稳定比保守派稍多,自由派相对于保守派的「优势」约在10%左右,不论男女都是如此;但近几年间,年轻男性内部的自由派优势已扩张到20%上下,但年轻女性又再多上一倍,来到40%之多。

至于美国和德国,年轻女性自由派相对保守派的优势也明显扩大,来到20至30%,而在年轻男性之间,自由派的优势近30年大抵维持平盘、甚至小有下滑;另一篇研究也指出,这种分歧在2017年才初步现形,之前并未出现,在2021年大选期间更为巨大。

在南韩,年轻男女各自高速奔向不同方向,男性大幅保守化。其实,在2015年时,南韩年轻世代内部还没有太大的性别差异,自由派优势不分男女都大约在15%上下。但短短几年间,年轻女性间的自由派优势已经来到30%,年轻男性间自由派却转为劣势,保守派占比反过来高过自由派20%之多。

在美国,年轻女性认同自由派的比例明显扩大,而在年轻男性之间,认同为自由派的比例近30年大抵维持平盘、甚至小有下滑 图/Survey Center on American Life

看向其他统计数据,也会有类似发现:在波兰,2022年选后民调显示,18岁到21岁的男性首投族过半支持极右派政党,但同龄女性只有六分之一做出相同选择。在中国,早前的世代都很少有人充分支持性别平等,男女皆然,但后改革开放世代(1986年后出生)之间,虽然充分支持性别平等的男性也有成长,来到大约30%,女性却是快速成长,已经超过五成。

而在此世代的德国和瑞士,有研究指出左派的父母还是容易养出左派儿女,但右派的父母要养出右派女儿却变得比较困难,只有养出右派的儿子还算比较容易──换言之,在这个世代,右派家庭出生的年轻女性不少人会与父母在政治价值上分道扬镳,她们的兄弟却鲜少这么做。

从东亚到西欧,男女差异为何在这个世代特别巨大?这个变化如此突然,显然不是长期人口趋势所能解释。相较于先前世代,许多国家年轻女性就读大学、参与经济活动等比率都有所提升,但这些成长都大抵稳定平缓,应不至于引发如此剧烈的变化。

如果世代差异经常是来自人们共同经历的关键事件,那是什么样的事件,让同龄的年轻男女有那么不同的经验?有些人认为,MeToo 运动是非常可能的解释。

▌「在乎性平」走向「认同自由派政治」

MeToo运动是在2017年从美国开端,那年,1999年出生的人刚上大学,是他们世界观成形的关键时期,而他们遇到的,恰好是人们以史无前例的方式关注「男性对女性的压迫、特别是性暴力」此一主题。

在许多国家,年轻女性和男性同样感受到如此变化,却有相当不同的反应。以美国为例,2022年一份调查指出,有听过MeToo运动的30岁以下女性中,高达72%支持MeToo,但同辈男性对运动的支持率只有52%,差距高达两成。相对地,在30-49岁间,男女对运动的支持率都在50%左右,50-64岁间则是女性48%、男性36%。年轻女性以压倒性比率强力支持,反映MeToo运动对于美国年轻女性的独特意义。

如此意义首先展现于前所未有的女性团结意识。29岁以下的女性中,高达67%认同「发生在美国其他女性身上的事,也将影响我的生命」,但30-49岁和50-64岁这两个世代中,却各自只有49%和45%这么认为。年轻女性与中生代女性之间的差异,并非因为所谓的「客观经验」不同:35岁以下女性回报曾被性骚扰的比率,和35岁以上的女性其实没有差异。但是,中生代以上的女性对性别政治的看法可能已经比较定型,但MeToo世代则出现与其他女性休戚与共的意识。

2017年美国爆发MeToo运动,那年,1999年出生的人刚上大学,是他们世界观成形的关键时期,很可能令她们培养出与其他女性休戚与共的意识。 图/美联社

这种意识会进一步落实到对具体性平议题的看法。对身处美国的她们而言,川普和堕胎权显然是两大重点:MeToo运动发生前一年,即使川普在选举中爆出炫耀自己性暴力得手、羞辱女主持人月经来潮等争议,却仍然当选总统;同一时间,已经有许多州实施限缩堕胎的法令,而5年之后,联邦最高法院更推翻前例,让各州可以着手严格禁止堕胎。

如此背景下,早在2018年,34岁以下女性对川普的支持率已经只有22%,仅剩同龄男性(44%)的一半。到了2022年期中选举,29岁以下女性之间将近半数(48%)认为堕胎应该全面合法──不分年龄的男性大约都只有30%认为堕胎应全面合法,而30岁以上女性则只有约35%。除此之外,29岁以下女性有高达六成认为堕胎是非常重要的政治议题,但在30-49岁和50-64岁女性则只有44%和38%这么认为。MeToo世代的美国女性,是最在意性别议题的一群人。

当她们开始关注性别,很可能会连带关注其他的政治辩论。毕竟,政治并非只关乎单一议题,而是关于政治人物、政党和一整套价值体系。这群年轻女性开始高度关注川普或堕胎权之后,她们也很快意识到自由派政治人物更容易站在自己这边,保守派则漠不关心,甚至直接与自己为敌;同时,她们也因为更关注政治消息、甚至认为政治更为「切身」,是确确实实关于价值和人们的权利,所以也比同龄男性更加关切政治。

在政党方面,2022年美国期中选举中,超过七成的年轻女性把票投给民主党籍的众议员候选人,但年轻男性中这个比率才恰好过半而已。去年有研究者列出美国政治15大议题,询问人们的关切程度,发现在18-29岁的年轻人中,有11个议题女性的关切程度多过男性,4个议题平盘,但没有任何议题男性的关切程度多过女性。这11个议题中不只有堕胎等直接关乎性别的政策,还包含枪枝、医疗、物价、教育、药物滥用、气候变迁等各式议题。MeToo世代美国女性对性别议题的重视,带动她们对政治的投入,以及对自由派政治的认同。

当然,各国MeToo运动状况并不完全相同,但不论如何,在各国新世代女性成长的关键时刻,「性暴力」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成为关注焦点。即使在有重重控管的中国,著名的弦子诉朱军性骚扰案也发生在2018年,更有报导指出,白纸运动的部分女性参与者也都先参与过本案的声援。MeToo运动因此跨越国界,成为众多年轻女性共同经历的一场洗礼。

中国2018年发生弦子诉朱军性骚扰案,被视为中国MeToo的代表性案件。有报导指出,白纸运动的部分女性参与者也声援过本案。 图/美联社

▌年轻男性,你往哪里去?

Metoo的洗礼足以解释各国年轻女性为何高比率「向左转」,但在每个国家,男性态度的发展则各自迥异、各有原因。

比如英国,年轻男性未必对性平议题感同身受,但另有强大推力把他们推离保守党、推向工党,因此与同龄女性往同样的方向改变。有分析家认为,这股推力主要来自经济上巨大的世代差异,就结果论,研究者甚至发现年轻人很可能是先背向保守党,认为保守党无法代表自己利益之后,才开始认同工党、进而在意识形态上更为左倾。

在韩国则有一股相反的力量,让年轻男性转过头「向右狂奔」。韩国年轻男性政治上的大转向,不能只用网路上的激烈争吵来解释,毕竟,正常状况下,人们不会因为在网路上与人争辩性别议题,就连带反转对其他政治议题乃至对政党原有的立场。不少评论者认为,这是因为政治领导人带头动员这群年轻男性,将零散的怨怼整合为完整的诊断和处方,其所主张的论述不外乎以下几种:

这类政治论述的代表人物首推2022年当选总统的尹锡悦,他宣称韩国早已没有对女性的歧视,选举期间更承诺裁撤性平部,宣称只要性平部存在,就是国家把男性当作「潜在性犯罪者」。政治领导人的鼓动,让一个世代的年轻男性找到政治上的寄托。

美国的状况则介于光谱两端之间。整体来说,美国年轻男性可以说是留在原地,近25年来,18-29岁男性认同自由派的比率都维持在25%上下,并没有改变,大抵反映了年轻男性面对MeToo经常无动于衷,但也没有因此改投向保守派怀抱。

但在看似平稳的水面下,潜藏着一股又一股的伏流:在2019年,已经有32%的年轻男性认为美国社会歧视男性,到了2023年,短短四年间,此比率又成长超过10%、来到近半的45%,认为女性上位比男性容易的年轻男性也高达40%。

另一方面,前三个世代男性自认女性主义者的比率明明逐步提升,从38%到43%再上升到52%,但到了最年轻的世代,男性自认女性主义者的比率却降回43%,等于倒退一个世代。换言之,美国年轻男性之间像韩国那样「女权过高」的想法可能已经萌芽,只是不像韩国如此与政党政治紧密相连,并成为社会上的主流论述。

相比上个世代自认为女性主义者的美国男性高达52%,最年轻世代男性自认女性主义者的比率反而降低至43%。 图/美联社

▌面对坏的论述,用更好的论述抵御

上述的韩国论述并非本于传统的男尊女卑,而是基于年轻男性把女性权益扩张视为威胁。有韩国研究者发现,抱持男尊女卑态度的年轻男性固然存在,但认为「男性已经沦为弱势」才是主流,占了三分之二。韩国之外也有研究指出,欧盟各国年轻男性同样容易认为女权已经伤害到了男性,在失业越严重的区域,年轻男性就对女权更具敌意。

这群研究者的解释是,当前世代的年轻男性看到同龄女性已得到与他们一样的教育机会,还成为他们在就业市场的竞争者。而竞争过程中,他们一直听到各种关于性别平等的呼吁,却因为太过年轻,还来不及见证同辈女性因婚育而升迁受阻,因此认为是无理取闹。虽然该研究作者们并没有提到MeToo,但可以按照同样的理路延伸:这些年轻男性听见很多人谈性骚扰,却因普遍缺乏切身体验而无法理解严重性──由于看不到压迫,只看到激烈竞争和许多「要求」,更容易觉得女性竞争者享尽红利。

类似论述在台湾某些年轻男性之间也逐渐流行起来;近年国内出现特定的政治人物乃至演艺人员,在性别议题的发言引起社会剧烈争论。尤其在台湾MeToo运动迟到下,未来几年,对抗、零和式的性别观是否会更为普遍,是一件值得关注的议题。

这个危机该如何面对?参考其他国家前例,敌意的起源是缺乏对性别不平等的实际认识,化解敌意的关键未必是强调性平价值本身,而是以更清楚、更让人能共感的方式,呈现出性别不平等在职场、家庭等不同领域的「真实样貌」。

除了讲述事实,针对男性可能的迷惘开出处方也很重要。有人主张,当代年轻女性接收到的讯息很明确,就是「克服不平等,追求各种成就」,但当代年轻男性接收到的讯息相对模糊暧昧,不再像过去的男性明确知道自己该成为怎样的成年男性,因此年轻男性更不知道该怎么当个新时代的「好直男」做到,例如不了解新时代的恋爱到底该怎么谈。正是这种空缺让厌女论述有可乘之机,为年轻男性的焦虑开出某种密医式的诊断(「问题都出在女权过高!」)

──而这样的情况,在亲密关系受挫、经济机会受限或感到孤单徬徨的年轻男性之间可能尤其严重。

如果同意上述观察,那么,避免台湾年轻男性走向南韩式极化的另一项必要工程,则是发展出一整套论述,引导年轻男性理解到底可以如何面对身边的不同女性,包含伴侣、上司、同事、下属等等,又该如何理解和回应性暴力、性骚扰、性化与物化等等困难的问题。

毕竟,我们无法堵上网红或政治人物的嘴,要防范恶质论述的鼓动,最好的策略就是透过持续的对话与引导,提出相对应的、更平实的、更好理解的论述,来解答人们可能会有的疑惑、迷惘及焦虑,才能更进一步,成为有效的「替代方案」。

当代年轻男性很可能不知道如何当个新时代的「好直男」,这种空缺让厌女论述有了可乘之机。最好的方式就是引导年轻男性理解该如何面对不同女性,以及如何理解和回应性暴力、性骚扰、性化与物化等问题。 图/美联社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