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丈夫罹癌、抗癌、離開...宋慧慈：只要你還在思念一個人，這個人就沒有真的離開過你
当无常来敲门，「面对的勇气」与「放下的修练」，是每个人必修的生命功课。挥别无可回复的死别，从悲伤的泥沼中拔出双腿，就算泥浆四溅，也要勇敢向前走，活出一个人的精采。 示意图／freepik
你有你的归处 我还有我的任务
「值得完成的事情，就值得开始。」当知道方向，路就在前方；踽踽独行，不一定要有孤单的凄凉，努力让自己随时都有自在的身影！
是牵手，是军师，更是后盾
一月六日上午的门诊，李医师见状立即开抽血检查，也在门诊透过超音波扫描，两者都不妙，于是当机立断排了下午的CT。这CT做得倒也迅速顺利，你像个「没事人儿」回家来，我却隐约嗅到「无常」味儿——
隔天，你一早出门去宜兰特教中心开会，中午去师大上课。我好似若有神助地快速处理好多件志工的活动与激励课程规划，还难得地整理了餐厅。好像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似的。
我的第六感果然准！听李医师指着CT片子「谈癌」，我并没有「色变」，一心想着的是：怎么让你安全地把车开回到罗东再说！
那当下，我没有让自己陷入太长的悲凄情绪泥淖中，因为我很清楚接下来所要扮演角色的重要性：「我是你的牵手，也是你的军师，更是你的后盾！」
在等着你从师大开车回罗东的短短一小时中，我做了几件不需要先跟你商量就可以拿定主意的事儿：
首先，我把我身边没有老公，却仍能把日子过得精彩、过得有意义的朋友，想了一圈，这意味着：如果事情走到最不得已的发展，我也可以让你不要有牵挂地成仙去。
紧接着处理近日的几个与别人相关的行程，如：十天后要出发的「澳洲一个月自由行」，五天后要来我们家度假的郑家兄弟姐妹，隔天晚上的王家妯娌聚会。
再来是「怎么跟女儿说？」则是我的大功课！决定等你回来裁示后再行动。只先电女儿，忍住泪地祝她明天期末考最后一科能圆满。
处理到这儿，和你通了电话，知道你的车已经出雪山隧道了，再一次提醒自己：深呼吸，宁静下来，让心回到原点！然后，我想到了灵鹫山，想到了心道师父，想到了佛法，一通电话打给常存法师，等待中，又无助地泪流满面！
一辈子的同行善友
在罗东博爱医院肝胆肠胃科诊外等着你从师大回来的心情调整，我知道我没有「问为什么是你？」的必要，所以见到你的第一时间，我没有上演八点档连续剧的「梗」：相拥而泣，再惊声尖叫：「你怎么可以抛下我？」然后歇斯底里地呐喊：「没有你，我要怎么过下去！」
在我们四目交接的那当下，我坚信你收到了我的信息：「我是你永远的牵手，让我当你一辈子的『同行善友』」！
李医师为了争取时间确认CT上的癌朋友，是原住民还是移民客（原发癌细胞或别处转移来的），立刻帮你排隔天上午的胃镜和大肠镜检测。
回家后，你准备着隔天一早要「吞胃镜」和「走大肠镜」的空腹细节，我只是惦着明天女儿考完最后那一科，我要怎么跟她说。
我有参破玄机吗？我有勇敢吗？我有坚强吗？
我想，是「爱」挺着我！
高估自己面对失落的能耐
把你转到安宁病房后，我经常安慰来探望的亲友：「未来一个人的日子要如何过，该如何过，我已经想好了。」「预想」和「实存」岂止天差地别！明明知道你不在了，可是一思及「你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眼泪像转开水龙头般地瞬间宣泄。
你走后七个月，我从缅甸探勘校地回来，接二连三触景生情，让疲惫的气血更虚，再度陷入忧郁思愁的黑洞中，老朋友惊讶地说她低估了「你的离世」对我的冲击……
其实早在你走的那时候，就有心理咨商师朋友警告过我：丧偶，是极大、极大的失落，要我正视欠失的那一块。
我一直认为自己跨越得过，这阵子的沮丧无力，才惊觉我显然高估了自己面对那份失落的能耐！
连续哭了十天，常常是一个呼吸，泪就来……毫无预警，无法控制——
我知道这是忧郁症的征兆，跟卓姐诉苦：「日子怎么这么难挨？」她说：「因为没准备呀！不过没准备的事，妳可以处理得这么好，相当不容易了，别贪心！」
原来，「贪心」、「急着走出来」是这波忧郁低潮的元凶！
原来，我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但此刻我也只敢说：暂时止泪，暂时挥别不好的念头，暂时拾回po文的动力；一切都是暂时的！
如若忧郁再来，哀伤再起，我会激励自己：那也都是暂时的！
不让自己掉入哀伤的黑洞
从三楼望出去，这社区的设计配色，有一份宁静。多年前，你在三楼花台亲手植栽的沙漠玫瑰又盛开，每每都是不同的惊艳！到处都有你的影子，纵然绝大多是美好，却仍难掩落莫。
朋友教导我：觉知，本身就很美好，要学习悲而不伤、痛而不苦！
庆幸的是我明显看到自己一年一年地转化、进化，老实说，我仍会失落，仍会哀伤，仍会狂哭，仍会……但，频率已拉长，强度也缓和些。我不去想「能不能走得出来」，只知道勇敢地往前走。让自己有能够投入的事情可忙，避免陷在悲痛的泥淖里。
六年！我花了六年的时间，才渐渐脱离「触景伤情」、「睹物思人」而瞬间歇斯底里地激动情绪。
你离开之后，我第一次步行穿越罗东夜市，沿着中山路由西向东慢慢地与过往对话……我们曾经在哪一家店买了什么、吃了什么，在哪一段路聊了什么、甚至争执过什么，我的脑海有着清清楚楚的画面。
相较于过去几年我经常会很哀怨「再也没有你了」，此刻，我只有满满的「感恩曾经有你」。
能有这样的进化，3T中的Time固然是良药，Tear也功不可没，再来就是Talk——以时间平复心情，给自己流泪的空间，有能够倾诉的对象。
我公开呼吁朋友们，对于我的那些「仍会……」，只要关心，无须担心。我的坚忍，我相信你都看在眼里。
就像雨中的沙漠玫瑰，我依然自绽自放。
触景而不伤情
我有好长一段时日，无法面对周遭「牵手」的画面，所以，我都只约单身朋友共餐、爬山，就怕「出双入对」的氛围，撩拨起我的触景伤情……
你扬升三年后，在瑞士伯恩老城街上，我为两对伴侣拍下他们背影时，心中的羡慕充满着祝福，没有失落的感伤，也没有心酸的悲情。
我真的又进步了，也更自在于：I am only one, but not alone！
「让你在意的人事物更加美好」，是撑着我走过丧偶悲伤失落的重要指引；我要非常谨慎才能避免掉入「自己怎么这么可怜」的黑洞，以及被打入「人生失败组」的漩涡。
你离去后，我的第一趟出国行程是和激励协进会讲师去成都开课，陪一个民间的成长团体学习「四层次提问」意识会谈。另外，也为几所学校示范《启动孩子思考的引擎》书中提到的「有效提问」教学法。
在桃园机场登机坐定，广播说要关机舱门，我忽然一阵幽闭恐慌上身，意识到身旁没有你，瞬间泪奔。有一点后悔不该答应这趟行程，万一在台上情绪失控，可怎么办才好呢？
成都机场很大，大到我没空哀伤，紧接着是繁忙的三校教学示范和三场教师研讨，我要小心地不让那份痛失珍宝的情绪上心头，最终留给大陆同胞对台湾讲师极高的评价。
隔月又飞槟城讲课，接着是马来西亚教师总会安排的四场从北到南的大马巡回讲座。你远行后，支撑着我这三趟勇於单飞，都来自「你在我左右」的神功，对你的思念越来越正向。
能自己一个人做的事
失去你后，我容易掉入哀伤黑洞、甚至恐慌上身，主要跟行程太满、过度劳累有关。于是，我着手检视所有的活动邀约和课程安排，订了一个原则：别人不能做的，好比几个专业主题的演讲；别人不愿意做的，好比要花时间又没有酬劳的活儿。不然，我一概推掉。
尽管是这样的原则，还是需要南北奔波，更何况还有要面临的最大功课：触景，生情就好，别伤情。没有你作伴的每一天，对我都是很大的挑战。
年复一年的疗伤止痛，很艰辛，却一年一年的走出一条瞬间宁静下来的捷径。我必须很宁静看着自己的情绪是怎么被撩起，也必须很谨慎与那些情绪对话，才能如行禅时的口诀「提起，往前，放下」。当觉知情绪来了，我告诉自己：「放下，才有下一个提起，才有再往前的可能。」
你的死别，已无可回复，我却必须走出「再也没有你可以依赖」的新路！我一直这么努力着，不论是新马路，或是人生新路。
重要的节日，我得更加关照「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锥心之苦。农历年、母亲节、你的生日、我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每年的结婚纪念日，我是如何地思念你呢？
「少了你之后」的前五次十月二十四日，我都不在台湾。
2015年在北欧三国旅游，和你的徒子徒孙一起想念「老王」；2016年长住缅甸北部的腊戌小镇，为弄曼沙弥学院而忙；2017年在冲绳与五位熟女右驾自由行；2018年与晓清同游北越下龙湾；2019年在非洲史瓦帝尼ACC教非童中文。
每一趟你都跟着，不用花钱买机票，而且快闪通关。
本来预定2020年会在环游世界107天的日本和平号游轮上，因为疫情取消。原构思着2021年要去纽西兰，也完全被新冠疫情卡死，女儿女婿回来陪我。
渐渐地、渐渐地，那思念仍然很浓，哀怨已然淡去。
你常说「过日子比过节重要」。理知，我懂；感知，却仍有一些些割舍不下。
你从未真的离开
虽不曾忧心过你的下一站，可还是很想知道你好不好？
你离开后，好几个学生朋友都说梦过你。
回顾这七年思念的日子，感谢你总是适时地来我梦中加持，让我相信你并没有走远。那些让我泪湿枕头、也超疗愈的梦境，好似你时刻地提醒：「我一直在，不要慌，不要怕。」也告诉我：「还有众人众缘在，只管往前看，向前行……」
我日渐明白：虽然你已不在我的生活里，但在我的生命里；不在我身边，但在我心间；不在实体的依偎，而在灵体的相伴！
「思念是一辈子的，只是生活随着时间较不受影响，妳的生活中太多相互扶持的影子，勾起记忆是时时刻刻的。」吴佑佑医师的温暖话语，不时传递给我能量。
「只要你还在思念一个人，这个人就没有真的离开过你。只要一个人还在你的回忆里，他就没有真的消失过。只要一个人还在你的心里，他就永远在你的身边。」在深深思念的日子中，谢谢许添盛医师这三句话的鼓舞。三个「还在」，我都有！
接受改变，永远往前看
家属的每一个抉择都很不容易。
把你转到安宁中心后，有人问：「为什么需要到安宁中心？状况真的这么不好吗？」
此刻回想起来，我只记得癌症中心总是不断地有侵入性的治疗，当时，我的念头就只是想让你可以舒服一些，不要有过多的药物负担。
我不晓得要怎么评估是不是状况真的不好了？每一个抉择都很煎熬！但我依然会被挥之不去的罪恶感困扰着，总觉得还有一些「可能」被我忘失了……
与佛法的亲近，加上在「心宁静」领域的修行，让我对往生有一份无惧的态度，所以，陪你与癌朋友对话的心境，几乎接近心经上说的：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我时时做最好的准备，也做最坏的打算，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达到「究竟涅槃」。
我想过很多回，没有你的日子，我「应该」怎么过？我「可以」怎么过？却也明白当那天真的来临时，计划肯定跟不上变化，但，我会「往前走——」。
感谢我可以勇敢且如实的向你分析病况，即使是要送你的最后一哩路，我都可以清楚的问明你的想法与需求。所以，到目前，我还是睡得着，吃得下，哭得出……
最庆幸的是：我可以完全没有压力地在你面前掉泪，因为我相信你不会为了我的哭泣而有所罣碍。我不需掩饰或压抑情绪，生活步调一如你的生活哲理：用喜悦的心，接受每一个改变！
为圆梦勇敢向前走
为了圆你的梦，勇敢向前走的这些年，我最深刻的学习：「值得完成的事，就值得去开始；没有开始，就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很多时候，我是傻傻地就跨出第一步。
圆满你在人世的最后一哩路之后，我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好像，或说应该还有许多的「可能」作为，可以让你健康的陪在我身边，但……我错过！
多年来，慈悲的你总是以「不一定会比较好」来缓解我的自责，特别是与癌朋友拔河的这一年，你始终以「发生了就面对，永远往前看」来安我的心。
「永远往前看」、「勇敢向前走」是送你扬升后，我最常激励自己的，也依靠着这两句话，我圆了你没来得及参与的梦——心道法师的缅甸教育大计。
在为缅甸弄曼设校而忙碌，准备规划教职员及志工宿舍的细部需求时，意识到我的那间眷属房已经不需要配置你的床位，忽然一阵胸闷地惊觉到将是我独自要去承担，而感到一股「再也没有你好商量」的恐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着虚空中的你深呼吸，然后缓缓说着：「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也知道你不会为我的眼泪而有所牵挂，更知道你绝对明了我想你的心有多酸，请你加持我撑过去的勇气和毅力……」
渐渐地我宁静了下来，再打起精神，很快又找回缅甸工作的使命感！
此刻领悟到一个真理：「水的清澈，非无杂质，乃因能沉淀；心的通透，非无杂念，乃因懂取舍。」「沉淀」、「取舍」是我接下来的修行功课！
没有时间抱怨失去。
有事忙碌，比较能缓解「失亲」的伤痛。我很感谢能有为心道师父到缅甸创建弄曼沙弥学院这件生命大工程让我忙。我经常会揣摩如果你还在，你会怎么做？在面对文化差异、国情不同的议题时，要如何展现教育的专业，我时刻记着你的态度：「温柔的坚持」。
《痛痛的勇敢》。 图／远流出版
本文摘自《痛痛的勇敢：学习处理悲伤，拥抱无常，活出自己的精彩》，2023/01/17 远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