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余秀华跳舞的那些日子

跟老余相识多年,还从未认真写过她,也许是我在等一个契机。过去一年时光,历经《万吨月色》诗歌舞蹈剧场从无到有的全程,感觉似乎时机已到。在她早已广为人知的生命故事中,这段经历谈不上多么传奇,但因为其中涌动的因缘际会与神秘联结,让我每每想起诗人米沃什写过的一句话:“但是不可能之事的确在发生”。

11月15日-11月17日,《万吨月色》即将在上海YOUNG剧场全球首演,我想,是时候将这段生命履历记录下来了,也借此写写我眼中的老余。

被动入局者

2024年4月,结束了伦敦第二阶段舞蹈排练的余秀华,在我的怂恿下,去参观了一次英国国家美术馆。在那里,她徜徉在中世纪意大利大师们绚烂的画作中,被深深迷住了,“太美了,太美了!”老余一路发出惊叹。这是她第一次在国外参观美术馆,此前对西方美术史几乎一无所知。

终于来到梵高的名作《向日葵》前,那灼目的金黄色光芒,老远处就将我们的目光吸引过去。扭动的花瓣向四面八方张开,仿佛一团火焰发出嘶嘶鸣响,要将观者卷入一场剧烈的风暴。老余一下就被击中了,她在画作前驻足良久,细细打量,最后怔怔地吐出几个字,“还是梵高最牛逼!”

我则在心里默念:两团火焰相遇了。

这不是一次计划内的相遇,在余秀华独一无二、不可预知的生命道路中,随机性和被动性占去了一大部分。在伦敦和纽卡斯尔的排练中,她每天都早早地回到酒店公寓躺下休息,世界的喧嚣与丰富与她无关。只有在休息日,在伙伴们的强烈建议下,她才会跟着大家去市区和海边转转,漫天飞舞的海鸥、废弃的海边修道院、爱丁堡山谷里的大风,都让她深感惊异,就像那幅《向日葵》一样。

她从不主动创造这些机会,然而每当她被被动推入一场行程中,各种出人意表的奇异风景总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如同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又仿佛生命额外的馈赠。

最新这次奇遇的主人公名叫法鲁克·乔杜里,一位64岁的英国人,国际著名的舞蹈制作人和导演。2023年5月,当我第一次在北京丽都饭店附近的餐厅见到他时,并未预料到接下来的一年时间,余秀华将被拖入一场她前所未有的旅程中。

“我想找余秀华跳舞,我是认真的”,法鲁克开门见山地说。虽然在线上早有接触,我还是对他语气里的坚定感到暗暗吃惊。

“你知道,她是残疾人,这样做会有危险,而且她本人未必愿意”,我迟疑地回应他。

“我读过她的诗,内心被深深地触动,我感觉到一种本能的冲动,想把她的诗歌搬上舞台。直觉告诉我,她比我们想象得更勇敢,也会比我们想象得给得更多,请相信我。”法鲁克目光灼热。

“还是有点冒险,她毕竟是一个诗人、作家,写作才是她的本分,从前在舞台上最多读读诗,让她去跳舞和演戏,这个步子跨得太大了。放眼中国甚至全世界,似乎没有这样的先例。”

“正因为如此,我觉得更加值得尝试。她太独特了,她的诗歌应该走向世界舞台,让更多人知道她的故事。我有合作多年的舞者,也去过很多艺术节,我们未来做巡演,去英国、美国、澳大利亚、希腊……我有信心。”

我答应先跟老余商量商量,跟法鲁克告了别。老余听说了以后,也觉得匪夷所思,“跳舞?站都站不稳,跳什么舞啊!”不过,我们对这个全新的计划感到好奇,最终还是决定试试。

法鲁克·乔杜里

为了摸清余秀华的身体状况,以及做一些基础的肢体培训,法鲁克决定跟舞蹈指导素满从英国出发,去一趟余秀华老家。2023年9月初,我将信将疑地,陪着两位艺术家,走进了湖北省钟祥市横店村。

老余和余爸热情地接待了两位艺术家,在家门口刚一见面,老余就像老朋友见面一样张开双臂,跟法鲁克来了个大大的拥抱,她毫无保留的大笑瞬间感染了法鲁克。简单,直接,火一般的热烈—这完全符合他对这位女诗人的想象。

素满是知名的舞蹈家和培训师,尤其擅长调教初次接触舞蹈艺术的明星、艺人,跟她合作过的有法国著名演员朱丽叶·比诺什和一众好莱坞电影明星。她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情况订制不同的肢体训练计划。余秀华是她和法鲁克截至目前为止最大的挑战,一位脑瘫患者能实现他们理想中的想法吗?其实他们心里也没底。

更大的挑战来自于余秀华的生活习惯,平时如果村里没人拜访,她宁愿每天躺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下楼吃口饭,喝点酒,清醒的时候就去二楼花房给自己养的花花草草浇浇水,然后去阳台上喝茶、读书。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打发过去了。她从没有主动散步的习惯,更别提运动了,卧室里新买的柔软床垫是她的安乐窝,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躺在上面舒服地刷短视频。

9月的横店村艳阳高照,已有一丝初秋气息,深绿色的桔子挂在余家老宅门口的枝头上。在这间已经改造成博物馆的旧居里,余秀华把头发扎成马尾,穿着宽松的衣服,半推半就地开始了人生的第一堂舞蹈肢体课。

呼吸、屈体、拉伸、平躺、侧翻……在素满的指导下,余秀华笨拙而艰难地一步步尝试着动作,在她过往的生命里,她早已习惯跟这副残缺的身体相处,那是一具如此沉重的肉身,承载着她所有的不堪与痛楚,她时刻想要逃离它,却从未想过它有被重新打开的可能性。

两三天过去,素满和法鲁克对老余的表现感到惊喜,她不仅全部动作都坚持了下来,而且记动作非常快,“比我教过的很多明星都快”(素满语)。虽然因为天生疾病的缘故,做动作时会摇摇晃晃,动作幅度也不可过大,但他们从中发现了余秀华独特的领悟力和艺术美感,“她非常聪明,也非常有艺术天分”。

训练到第三天,老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从前舒缓多了,她渐渐意识到,这样有规律的肢体训练,能够帮助她锻炼身体,从实用的角度看,利大于弊,虽然身体的疼痛和疲劳还是时时袭来。

法鲁克、素满与余秀华在横店村

在横店村的一周时间里,除了训练肢体,在闲暇时刻,余秀华也会陪法鲁克和素满逛横店村唯一的一条马路,在当地有关部门的统一安排下,街边房屋的墙壁上涂满了她的诗歌,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也位列其中,显得有一丝荒诞色彩,法鲁克和素满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法鲁克分享了他读余秀华诗歌的感受,“我经常能感受到你诗中强烈的情感,有时会忍不住哭泣,这是我生命中从未有过的阅读体验,哪怕在我的母国作者也没有给予我同样的感动。” 在不久的未来,当余秀华为舞剧作品创作了一首又一首新的诗作,法鲁克一次次发微信激动地告诉我,“I’m so touched with tears in my eyes”(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后来我们才了解到,法鲁克是巴基斯坦裔移民,小时候全家移民英国,在英国曾经遭受过的歧视令他刻骨铭心,也许曾经同为“边缘人”的共同心理,让他对余秀华诗中散发出的坚韧、倔强与强大生命力格外心有戚戚。人心中的伤痛与挣扎,需要一个精神出口,对余秀华而言,是诗歌,对法鲁克而言,是舞蹈。两者在此神秘交会。

“胡涛,要不我们试试看,看这老头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老余这样对我说。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跟法鲁克敲定了第一阶段的工作坊计划,9月下旬开始,在浙江舟山花鸟岛,一个远离尘嚣的孤岛之上,法鲁克召集来舞者、演员,为打造一场结合诗歌、舞蹈、戏剧元素的综合性舞台作品做初步准备。

身体里的风暴

余秀华对舞蹈最直观的一次印象,来自于2023年2月份,我们一起在苏州湾大剧院观看杨丽萍家喻户晓的舞台剧作品《孔雀》。那是一次始于初春的漫长旅行,苏州是第一站,我们的2022年都过得非常糟糕,急于把过往的伤痛甩进时间的垃圾堆里。

再一次地,老余被陌异的、超越自己生活经验的事物深深打动,台上翩翩起舞的孔雀和超越时空轮回的故事让她着迷,以致于当晚回到酒店,她仍处于持续的亢奋中,半夜悄悄在外卖软件上下了一瓶二锅头,结果喝得酩酊大醉,足足休息了一天才恢复。

也许是上天的特意安排,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法鲁克正是杨丽萍的国际创意制作人。而他第一次听说余秀华,恰巧也是通过杨丽萍的得意门生董继兰(小金花),当时他正准备策划一出新的舞蹈作品,正在为题材发愁,董继兰告诉他,中国有一位女诗人的诗写得非常好,她叫余秀华。

法鲁克于是找来余秀华的诗歌,在这个大洋彼岸陌生女人的作品里,他几乎一下子找到了共鸣,“她的文字无所畏惧、毫不退缩地跃然纸上,传达了一个女人在寻求内心和外界接纳时的脆弱和挣扎,我被她寻求内心和外界接纳时的脆弱和挣扎深深触动。”

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下,法鲁克决心与创意团队踏上一段冒险之旅。他邀请董继兰加入团队,同时请来优秀的舞者李可华和演员天蓝。在他朦胧的直觉中,一种融合了诗歌、舞蹈、戏剧元素的全新舞台艺术形式,正在头脑中缓缓成型。他急于在花鸟岛展开创意工作,将头脑中美丽的畅想化为可行的作品。

从花鸟岛的排练厅望出去,是一览无余的一片汪洋大海,在这座远离大陆、孤悬于东海之上的小小岛屿上,布满了各类原生态的奇花异草和荒原山野,散发着原始野性的遗世独立之美。在岛主为客人们精心安排的排练厅和房间里,艺术家们从早到晚都沉浸在海天一体的自然氛围中,接收着天地日月的“滋养”。

从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舞伴的排练开始,余秀华就被一股不可思议的“旋风”包围了。继兰和可华带来了演练成熟的双人舞蹈,舞者屏息凝神,缓慢挪动双手,忽然之间,一阵从身体深处升腾而起的蛮荒之风,催动肢体迅速向四处蔓延生长,如一棵树突然窜出千条枝桠。舞者大跨步挪移,腾跃,翻滚,手脚与身体组合出千变万化的动作,如海岸边涌动的潮水,瞬息涨落,时进时退,令人眼花缭乱,心旌摇荡。

余秀华看得入了迷,她无法想象舞者是如何记住如此多看似即兴的动作的,也惊讶于舞者身体的极度自由,那状态有些类似写诗,任凭意识流动,试图打开一切想象的边界,也像极了她意识中那个时常跳出肉身桎梏的精灵,自由自在地在坚硬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她第一次意识到诗歌与舞蹈的相通之处,它们都“通灵”。

舞者董继兰、李可华

与专业的舞者比起来,老余的身体显得如此不完美,不够苗条的身材,日渐隆起的小腹,因天生脑瘫而导致的身体颤抖与不协调,甚至连走路都磕磕绊绊摇摇晃晃。人们赞叹她旺盛的生命力,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体极易陷入疲劳,外出的时候,常常走不了几步路就要坐下来休息。

老余羡慕这些年轻的女性舞者,她们轻盈曼妙的身姿和能随时自由跳动的躯体,是她可望不可及的梦想。她为舞剧专门创作了一首新诗《她在四月跳舞》,法鲁克拿来做了最初的舞剧名称,里面有一句“她从磨眼里取出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她从残疾里取出一个轻舞飞扬的自己”,是她内心渴望的真实写照。

舞团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尽力帮助她进入舞蹈状态,每天从热身开始,一点点打开僵硬的身体,再从基础动作练起,逐渐发展到与团队同步动作,形成合舞。通过分解动作,余秀华渐渐知道跳舞原来是有秘诀的,那些深奥玄妙的动作是可以具象化的,比如双手从眼前扫过的口诀是“早上起来洗脸”,俯身动作的口诀是“抓一只小鸟”,诸如此类。

如此反复练习,余秀华逐渐掌握了其中的诀窍,身体不太跟得上,脑子还是够用的,虽然步调上还是跟不上继兰和可华的节奏,但那些基础动作还是能练个七七八八。根据导演法鲁克的编排,团队合舞不必讲究完全一致,余秀华站在队列最前方,舞者可以观望她的动作来调整自己动作的节奏。于是大家渐渐合上了拍。

“影子“是法鲁克脑海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意象,也许是余秀华的诗歌勾连起了自己年少时在阴影中蛰伏的日子。他试图探索生活在阴影中对人的灵魂有何影响,人该如何走出自己的影子。在法鲁克的设想里,两位舞者,精准严谨的可华和自由野性的继兰分别扮演”孔雀“和”乌鸦“,分别代表余秀华内心纠缠撕扯,相伴相生的两个矛盾面向。

演员天蓝则代表余秀华头脑中的一个声音,这是一个年轻、美丽、健全的另一个自我,但这同时也是一个世俗化、一味追求肤浅理想的人,她扮演的“外来侵入者“形象,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一种主流社会的声音。编剧Amy为天蓝设计了几段独白,她与余秀华背靠背坐在地上,倾听彼此的声音。

独白结束后,天蓝弓起身子,将余秀华从地面慢慢驮起,老余双臂张开,做飞翔状,好比一只鸟儿站立在一匹马驹的背上。老余笑说,这是第一次和女性有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她能闻到天蓝身上的“女人香”。

“亲爱的,如果你站在拐角的那盏灯下/如果你等的是年轻的我/我就以左手抚摸你脸颊/如果你等的是年暮的我/我就以我的残疾/摩挲你热忱而孤独的一生”,一段优美轻柔的吉他声引出了《决心》。四位舞者依次登场,随着音乐开始轻轻舞动,老余从最简单的“洗脸”开始,渐渐进入较为复杂的动作,她的身体微倾,手臂随之先后向左、向右努力张开,像一艘拉满风帆的小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

她的姿态谈不上优美,甚至有一些笨拙,让人时刻担心她会跌倒,但那跌跌撞撞的姿态反而生发出一种奇特的、只属于她本人的韵律与美感,不可抑制的生命力如同早春的新芽一般破土而出。全场静谧,舞者们沉浸在音乐与心灵的交会钟,仿佛抛弃了一切外在世界的束缚。只有身体,沉重的身体,飞扬的身体—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真正拥有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哪怕它如此残破不堪。

第一次看到这段群舞的人,无一不受到内心的触动。按照舞团惯例,在排练尾声阶段,会组织一场排练分享会,邀请一些专业和业余人士前来观看,花鸟岛的岛民们成为了《万吨月色》草创版的最早一批观众,在看到这段群舞的时候,很多人流下了感动的眼泪。

四人舞蹈(余秀华、李可华、董继兰、天蓝)

但这样的感动仅仅是留给人们解读的,老余自己不会“上价值”,大多数时候,她都以洒脱的一面示人。工作坊排练是枯燥的,法鲁克将余秀华的诗歌转化为身体语言,需要大量的试验。法鲁克是直觉型导演,他喜欢在演员表演中实地观察,随时迸发新的灵感,加之有时会给老余加码动作,老余气得直说,“这老头儿,一会儿一个主意!“她跟我们学了“骗子”的英文单词,给法鲁克起了个外号“old liar”,法鲁克被逗得哈哈大笑,从此“old liar”就成了一个他们之间的暗语。

面对严谨的法鲁克,老余总是以她的轻松幽默缓解他紧张的神经,训练中常常充满了“鸡同鸭讲”的欢声笑语。有一次,老余调侃法鲁克就是因为想法太多,才导致头发掉光,变成了现在的秃头,但“欺负”法鲁克听不懂中文,故意说给在场的伙伴听,所有人听了乐不可支,只有法鲁克自己一脸无辜地看着大家。

小岛天气莫测,时而晴空万里,转眼便大雾弥漫,身处其中的人难免会沾染上一丝魔幻感。有一天,忽然从附近的东极岛漂来一位流浪歌手,他在排练厅门口支起了全副设备,邀请岛民和舞团的人参加他的“音乐之夜”,累了一天的演员们也乐得利用这个机会放松一下身心。

那真是自由的一夜。流浪歌手的歌声和大功率音箱划破了小岛的宁静,纪录片导演曹媛也开启麦霸模式,加入了与他的合唱,白族舞者董继兰唱起白族山歌,一亮嗓便博得满堂喝彩,那声音自由野性,直入云霄,像是一匹圈养的马儿重归山林,与她的舞蹈一样摄人心魄。

余秀华被欢乐的氛围所感染,她想起自己喜欢刀郎的歌,当即让我用手机播放一首新专辑里的《花妖》。当众人以为老余要一展歌喉的时候,她却突然站起身来,身体应和着音乐开始轻轻地舞动起来。四分多钟时间里,她一言不发地完成了一连串舞蹈动作,那些舞姿看似与排练动作有些相似之处,但这分明是一套她自编自排的舞蹈作品,带着一股晃晃悠悠却不由分说的劲头。《花妖》讲述的是一段跨越中国不同朝代的恋爱故事,在某个节点上,老余甚至设计了男女主人公相互作揖的动作。

坐在台阶上的观众们静静地欣赏完这段舞蹈,献上了热烈的掌声。法鲁克看得目瞪口呆,连连惊呼“amazing!”他想象过余秀华跳舞的样子,但从未想到过她竟然做起了“编舞家”!老余笑着对他说,这是她自己在家即兴完成的动作,但她能完整记下整段动作,她自己也感觉很神奇。

法鲁克酷爱“即兴发挥”这一形式,自从那晚在余秀华身上发现了这一特质后,他意识到自己到底低估了她,余秀华毕竟是一个有旺盛生命力和创造力的艺术家,他发现她身上蕴藏着无限的能量—该是上点难度的时候了。

成为舞者

花鸟岛之旅给法鲁克和团队吃了一颗定心丸,正式合作就此确定下来。回到英国后,法鲁克开始在剧本上下功夫,试图在内容层面上挖掘得更深,同时开始组织舞美、灯光、音乐团队加入,所有工种都是他合作多年、蜚声国际的老朋友。

编剧Amy被《决心》中的一句“我的万吨月色已经沉入海底”打动,她向法鲁克建议,将“万吨月色”作为整台作品的名称。法鲁克如获至宝,热爱中国元素的他,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与唐诗意象的共通之处,在他看来,“万吨月色”奇妙的通感比“她在四月跳舞”更加委婉动人,也更富形象感。

“影子”是作品的主要意象,但法鲁克不想仅仅停留在意象表面,对余秀华了解越深,他越发觉得她的身上共存着不同的面向:肉体残缺而灵魂自由,外表洒脱而内心孤独,一股强大的爆破力蛰伏在内心的阴影中,等待喷薄而出。他想要在舞台上呈现出更为复杂多面的余秀华。

他试图向余秀华内心更深处探索,他要找到栖息在那神秘的心灵之角更为阴暗、狂野甚至暴烈的部分—它们仿佛也是法鲁克自身内心的镜像。于是他向余秀华发出邀请,为《万吨月色》再创作两首新的诗歌。

“我的眼睛是两座坟墓/一个埋着情欲的火山,一个埋着绝望的死海/但是我要活着,像胎死腹中地活着……把拳头打在生活的利刃上,才能接住/满山堕叶”。2023年底,余秀华交稿了,《初秋了》和《在对放的两架镜子间》如同两把利刃,将舞剧的基调牢牢地钉了下来。加上此前的五首诗,以及Amy为演员天蓝设计的独白,已足够串起一段充满起承转合的故事,团队剩下的工作就是找到作品之间的串联方式。

有了作品成型的信心,法鲁克团队正式向余秀华和舞者们发出邀请,于2024年春天前往英国伦敦和纽卡斯尔,展开第三阶段的创意与排练。这一次行程至关重要,舞者将与技术团队一起测试舞台效果,创意开发将正式进入执行阶段。

从英国签证正式批下来之后,我们才意识到事情变得“严肃”起来—老余说,原来这老头儿是想玩真的啊,是不是还会一不小心玩大了?说实话,我们都没预料到法鲁克如此执着,他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在各种艺术论坛上不遗余力地推广《万吨月色》,下定决心要让这部作品走向全世界舞台。

去英国之前,老余状态不太好,冬春是她轻度抑郁发作的季节,半年的时间里,她又回到了在家时的常规状态:喝酒,养花,躺在床上刷短视频。离开了舞团的集体生活,没有人训练她约束她,她也不会主动想那些动作,舞蹈于她重新变得生疏起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国,早在2017年,她就跟随导演范俭去了一趟美国,在斯坦福大学做了一场分享会。她畏惧长时间的出门,在异国他乡生活更让她感觉不适,在登上飞机前,她还在一直“后悔”自己的决定:真是上了老头子的“贼船”,没想到周期如此漫长,在此之前,她从未尝试跟任何人有过如此深入的合作。

飞机落地伦敦以后则是另外一个故事。老余常年睡不着觉,我们担心的时差问题反而对她没有太大影响,我们和拍摄团队的小伙伴曹媛、欣闻一起去酒店附近的戈登广场闲逛,在那里邂逅了伍尔夫和泰戈尔的雕像,酒店外草坪上来回奔跑的小松鼠让老余特别开心,伙食也不像传说中那般难以下咽,在新奇的环境和清新的空气中,她的状态慢慢地打开了。

英国排练的主阵地在距离伦敦450公里之外的纽卡斯尔Dance City,老余总是记不住这座城市的名字,一会儿念成“纽斯卡尔”,一会儿念成“纽克丝儿”。春季的英伦大地阴晴不定,时而有骤雨降落,我们租住在一间宽敞的公寓里,每天早上吃过早餐后,步行到附近的Dance City排练厅开始一天的排练。“上班”途中总会经过一只贴在一户人家窗子上的猫咪,老余每次都高兴地跟它打招呼。

纽卡斯尔排练的强度够大,中午只休息一个小时,法鲁克会视余秀华的身体状况决定一天的训练量。每天傍晚回到公寓里,她都累得瘫倒在沙发上,我负责买菜做饭,每天都为吃什么发愁。老余嗜酒,尤其喜欢二锅头,她说喝酒是为了助眠,不过在买不到中国白酒的纽卡斯尔,她睡得反而比在国内更安稳,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对纽卡斯尔印象最深刻的是“声音”。这里靠近北海,成群结队的海鸥沿着泰恩河飞进城区,大片大片地盘踞在桥头屋顶之上,叽叽喳喳地彼此交谈,有时声音突然变得凄厉,像是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那是有几只好事鸟儿吵起来了。更令我们惊异的是大街上24小时不停响起的警报声,分不清是警察抓犯人还是哪里出了火情,那声音由远及近,有一种灾难即将降临的紧迫感,让人心惊肉跳。就这样,每天伴着此起彼伏的鸟声和警报声,我们训练、吃饭、入眠、起床,直到慢慢习以为常。

回想起在纽卡斯尔的日子,记忆最深的不是训练,反而是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有一天凌晨五点多,公寓里突然铃声大作,就像梦里撞到鬼了一样,我吓得直接从床上弹起来,恍惚之中径直奔向客厅,东摸摸西找找,终于找到了声源,是一个有点像摄像头的白色装置。那东西不要命似的发出最大分贝的尖叫,简直要把耳膜震破。我捂着耳朵端详着它,琢磨着它是哪儿坏了,该从哪儿下手停掉它。

另一个房间里的老余也被吵醒了,她揉着眼睛嘟囔着:“什么东西啊,吵死了!”我说我也不知道,让我再研究一下,睡不着的老余虽然嫌吵,倒是也心大,她干脆背过身去玩手机了。

五分钟过去了,我还是没研究明白,舞者可华的电话突然来了,“涛哥,你跟余老师赶紧下楼,是火警!消防车在外面,整栋楼的人都下来了,就差你们了!”我大惊,心里想,没想到这条小命行将终结于此,我赶紧大声冲老余喊道,“火警危险,快下楼!”老余也慌了,她赶紧起身,胡乱地穿上衣服,我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冲门口奔去。

人在突如其来的紧张状态下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无论做多快的动作,都感觉跟慢镜头一样,越心急动作越做不到位。等我们好不容易挪到楼梯口,看见人群已经陆陆续续地在上楼了,披着睡衣的,没来得及穿长裤的,哭丧着脸的,轻松地开着玩笑的—火警解除了!那时候的第一反应是,不用死了,第二反应是,这楼里原来住着那么多人,最后才意识到,每天响起的那些警报声,竟活生生地来到了我们身边。

可华后来跟我们开玩笑,你们心可真大,连遇火警都不慌不忙!我们一边“咒骂”英国消防系统过于风声鹤唳,一点点小火星都不放过,另一边又笑话自己的无知和狼狈,居然连火警都不认得……

这次经历让我回想起2016年7月,我们一起去青海参加德令哈诗歌节,那一次老余认识了前辈诗人芒克,俩人因酒相识,一见如故,趁返程之前又喝了一顿大酒。当天夜里在回西宁的路上,芒爷、老余和我共坐一车,结果行至日月乡附近,前方突发车祸,有二十几辆大车连环相撞,据说当天有至少五人遇难。老余跟我说,幸好当天她跟芒爷多喝了一阵子酒,不然我们可能就在前方的车队里了。说起来,我们也是生死之交了。

在纽卡斯尔,老余和舞者们正式登上剧场舞台,与灯光、音乐、舞美等各技术工种联排,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舞剧的各个部分串联了起来,时长达到了法鲁克想象中的60分钟,已经足够做一场正式舞台演出。舞者们经过日复一日的排练,动作愈加熟练,大家也渐渐习惯了法鲁克灵感式的现场工作方法,在反复的试验中磨合作品。

在Dance City的舞台上,《万吨月色》完成了第一次面向观众的对外演出,台下200多名观众,有一大半都是当地居民,还有许多华人华侨和留学生。那次演出,演员们的状态出奇地饱满,在场的观众报以热烈掌声和欢呼声,这给了法鲁克以极大的信心。

法鲁克想起余秀华在花鸟岛独舞的时刻,觉得该给她上些难度,单独设计一段独舞动作。这是《万吨月色》中唯一的一段独舞,它是余秀华的专属时刻,在法鲁克看来,这段独舞就像“整个作品的心跳”。

余秀华在舞台中央站定,背后是一块巨大的幕布投影,音乐声起,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左右手相互交叉,化成一双鸟儿翅膀的形状,在半空中轻轻地飞翔。双手忽而下降,余秀华弯下身去,将手从背后向上伸出,这一次,胳膊化作翅膀,余秀华则是那只小鸟,在舞台上缓缓旋转。

整整五分钟时间,舞台上只有一束光,三面投影,和余秀华缓缓流动的身影,这是属于一个人的孤独时刻,在孤独中生发绝望,却饱含着勇气、韧性与温和的反抗。法鲁克说,余秀华把自由看作是一只鸟,诗歌给了她翅膀,也许舞蹈也会给她再加上一双。

重返伦敦,团队继续改进作品,并连续在排练厅举行了两次分享会。最后一次分享会结束时,邀请前来的各界朋友照例对舞者报以热烈的掌声,余秀华却突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久久不肯起身,同伴过去用力地拉起她,她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随后才心事重重地跟大家一起举手谢幕。

平时的训练虽然很辛苦,但有老余在的场合,基本上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她的举重若轻和“满不在乎”让训练气氛轻松了不少。但这次她一反常态,从下了场之后脸上就再也没有过笑容,嘴巴撅得老高,眼神里满是哀伤。

原来是老余在演出中忘记了几个动作,她觉得影响到了同伴的发挥,原本想用完美的演出告别这最后一次分享会,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虽然大部分人并没有觉察到纰漏。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中,连连摇着头,法鲁克过去拥抱她的时候,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在他怀里,老余尽情哭泣着,像个委屈的小姑娘。

直到当晚的庆功宴,老余还沉浸在忧伤的情绪里,哭花了眼睛的她静静地靠着酒吧的墙壁,在团队频频举杯庆祝的喧嚣声中一言不发。众人纷纷过来安慰她,几个舞者分享着她们的经验:舞蹈是痛苦的事业,没有一个舞者不会经历濒临崩溃的时刻,当自己没跳好或拖了团队后腿时,有反思能力的舞者都会陷入自责。从这意义上说,也许余秀华从这一刻开始,真正成为了一名“舞者”。

4月19号的大英图书馆Pigott剧院,一场分享会正在进行。余秀华与可华、继兰、天蓝一同登上舞台,向全世界展现了《万吨月色》的片段,在与全场400位观众(大部分为女性)的交流环节中,她幽默的发言引得全场频频爆笑,舞台上的余秀华再次恢复了往日的自信。

矛盾混合体

10月下旬,英国之行整整半年后,团队再次集结,在太湖之滨的苏州湾大剧院排练厅,为11月15日-17日在上海YOUNG剧场的世界首演做最后的冲刺准备。半年来余秀华一直忙于新诗集《后山开花》的宣传活动,频繁游走于全国各地,身心疲惫不堪,舞蹈动作基本都忘得一干二净,去之前她有些畏难情绪,“胡涛,我能不能假装生病,不去演出了。我嫌太累了,反正《万吨月色》不是我的作品,是法鲁克的”,她半开玩笑地跟我说。

临去苏州三天前的一个深夜里,我突然接到法鲁克打来的电话,他心急火燎地对我说,“Oliver,余秀华刚给我发了几条微信,我用翻译软件翻译,她是不是不想参加排练的意思?我很担心……”他把微信内容发给我,我一看乐了,“法鲁克,我正在谈恋爱,你不要耽误我谈恋爱,我不想去排练舞蹈了。”

相处久了,我知道这是老余独有的小把戏,真真假假,游戏一切,“嘿嘿”的坏笑中带一点小狡黠,她有一套自己的谈话逻辑,能不知不觉把对话一方拖入“不利”的境地。我赶紧跟法鲁克解释,她可能又喝酒了,喝酒的话不能算数,我们会按时到达排练现场,法鲁克这才放下心来。

余秀华、法鲁克“鸡同鸭讲”

《万吨月色》是余秀华迄今为止参与合作最为深度的一个项目,它神奇般地延续下来,一方面源于主创团队和出品方风铃公司的认真与执着,也源自她身上不可言喻的“矛盾性”。很多时候在我眼中,老余就是一个奇特的矛盾混合体的存在。

确实,跟老余的合作,有时就像走钢丝一般充满悬浮、悬疑甚至玄幻感,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跟北京的天气一样,前一天雾霾漫天0分,后一天大风吹出个100分。在舞台上,你会随时担心颤颤巍巍的她会突然跌倒,但她总能在一个瞬间把自己的身体撅回来,让人看着揪心。她是一个“吃状态”的人。

来苏州的头几天,老余怎么都记不全舞蹈动作,大家的状态也都有些不在线,那段“独舞”,老余漏了好多动作和节奏,加上素满又改了不少动作,整个排练进程显得滞重而艰难。老余长年睡眠不好,要靠喝酒和吃药助眠,为此陷入长时间焦虑,我劝她喝酒和吃药要分开,她却自己偷偷加剂量,有一天竟然吞掉四片安眠药,导致第二天昏昏沉沉,状态不佳。早上热身和简单的排练之后,老余就已全身大汗,时不时需要躺在瑜伽垫上休息,她当天的训练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的。

神奇的是,下午一杯咖啡过后,能量又迅速积聚到她的身上,一个重新充满电的余秀华又站在大家面前,在舞伴练群舞的时候,她自己反复在镜子前练习独舞动作,一次次把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她身体运行的机制,以及其中蕴含的能量似乎有异于常人:一天内可以同时吞下白酒、咖啡和安眠药;在失眠边缘和亢奋状态中反复横跳;皮肤极易受损,但又能极为迅速地复原。

从横店村的第一次训练开始,余秀华就从未缺席过一次排练,哪怕身体有状况,天知道这一切对她有多难。近距离体验了舞者们每日的工作量,让我一个大男人光着脚在木地板上摸爬滚打一整天也招架不住,更别提一个残疾人了。我知道她内心在跟自己较着劲,就像她的人生一样,她不服输,虽然嘴上不说。

对一个独自创作的诗人来说,集体创作是不可想象的,文学创作从来都属于个人行为。跳舞则不一样,它需要与同伴的配合与协调,甚至彼此迁就。自由散漫惯了的余秀华,第一次接受纪律的约束,竟然一次也没掉过链子。向来特立独行的她,其实也非常享受人与人相处的氛围,有时候,她甚至害怕回到家中独处的状态,那样“就没人管我了”。

中间确实有过反复想退出的念头,但余秀华在多个场合都表达过这样的说法,《万吨月色》剧组太认真了,为了对所有主创负责,必须选择继续下去,不能半途而废。也许是人生第一次,她为了承诺和责任而活了一把。

轻与重,孤独与狂喜,轻佻与郑重,恍惚与亢奋,疼痛与坚持,认真与狡黠,责任与自由,她身上这些自我矛盾、一体两面的特质,大约都是内心的外化。我时常好奇,有多少个分身居住在余秀华体内?它们如何在一个空间内并行、撕扯、握手言和?在她的诗歌中,那些敏感纤弱的花朵,与伺食的猛虎相邻而居。正如几年前我曾给她写过一句诗,“你的心中有三千困兽和一池莲花/你的深情与暴烈同源”。

那是永不止息的火焰,是“酒神精神”在意识深处不自知的闪动与明灭,有时那火焰燃烧得过于狂暴,不仅灼伤他人,亦伤及自身。我想,它们都源自于身体与灵魂的错位,因为“爱而不得”,她一次次不顾一切将自己抛出、将生命和欲望赤裸裸地展示在世界面前,仿佛是一种对命运不公的补偿。

在工作和日常相处的过程中,我们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各自经历过自己身上的变形时刻,人在某一个瞬间,魔鬼会附身,激发出人身上最可怕的一面,一个不认识的自己。我们各自为这些时刻买了单,代价惨重。但奇怪的是,哪怕当时和事后再咬牙切齿,伤口总会慢慢愈合,再次相见,依然感到亲切如常。我至今感激,她在我困难的时候伸出的援助之手。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神秘的吸引力法则,但我想大部分接触过老余的人都会立刻懂得,那一份早已被太多人丢失掉的“真”是如何长久地在一个人身上扎根的,就像她著名的诗句“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她的存在过于接近本质,接近“原人”纯然的生命,使得一切伪饰、虚浮、装逼的事物自行退散。

导演法鲁克说:这不是一部关于舞蹈的作品,而是一部关于生命的作品。于是你在舞台上看到一个这样的余秀华:在摇摇晃晃的身影中,一个“不可能”的精灵从她的身体中迸发而出,以自己独有的姿态述说着生命的悲喜。

生命是一次奇遇

关于余秀华跳舞的争议,从大英图书馆视频发布就开始了,有人在下面留言,“余秀华跳得就像一个小丑,一个人为什么要展现自己的短板”。老余不害怕这类争议,她有一个更厉害的自贬:那段在花鸟岛随《花妖》起舞的独舞,在她看来就像“猴子转圈”。父亲想来上海看首演,也被她严词拒绝了,“跳得又不好看,不想让他看到”。

她最开始也会质疑导演的用意,“是不是有利用残疾人的嫌疑”?法鲁克打消了她的顾虑,他看重的是余秀华诗中的生命感与力量感,也被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事实上在西方,残疾人若参与自身能力所不及的活动,首先迎来的不是嘲笑,而是鼓励,因为它象征着人类不屈的奋斗。

法鲁克一生合作过太多的舞者,他对完美的东西感到厌烦,他在接收媒体采访时感慨,他在舞蹈生涯中见过太多技术很好的舞者,但成为一个舞者最需要的是“真诚”。余秀华具备这种真诚,而且做到了她能力范围以内的最好。

关于跳舞这件事,余秀华说,“当发现一个残疾的身体还可以舞动的时候,我感觉生命的可能性被打开了。”她的确在源源不断地尝试新的可能性,跟其他作家不同,草根出身的她自带网络属性,身上没有所谓“文学家”与“诗人”的包袱,在网上骂架,直播,刷抖音,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恋爱公之于众。

这一两年,越来越多各领域的跨界合作者找到她,她尝试了拍内衣、化妆品和音响广告,每次完成效果都令甲方满意,因为她从不按部就班,经常在拍摄中加码一些出人意表的内容。她为品牌订制诗歌,参加时尚活动,在小岛上她第一次接触画画,对自己人生中第一幅风景画作爱不释手,逢人便展示。舞蹈是截至目前最大的挑战,某种程度上,诗歌和舞蹈是相通的,以身体入诗,以身体起舞,都是她体验生命的方式。

余秀华终究是感性的,在一次苏州排练的中,走下场的她无故流起泪来,在某一片刻,生命的虚无感袭来,令她质疑生活的意义。我一直难以忘记的一个画面,是老余有时会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良久,而后喃喃自语道,“我长得还行啊,怎么没人喜欢呢……”她想象自己是个“正常人”,经常忘记了自己残疾和不再年轻的事实。

我安慰她说,你已拥有如此精彩富足的一生,你的生命促成了多少美丽的相遇,而你还没有意识到它的意义。从东海之上的花鸟岛,到泰恩河畔的纽卡斯尔,再到太湖之滨的苏州湾,最后落脚于黄浦江边的上海。原本没有关联的溪流,因为她而聚流成河,直至汇入大江大海,这是生命珍贵的交会。谁会想见,一位出身于农家的残疾女子,通过写作逆天改命,又以自己的光芒,改变了众多他人的轨迹。

尾声

11月8日和9日,《万吨月色》在经过三周排练后,在苏州湾大剧院戏剧厅进行两场预演,开始接受观众的检阅。剧组反复进行舞台试验,动作和走位修改了一轮又一轮,法鲁克上台介绍前还是紧张,尤其害怕舞者跳错了动作,余秀华则又一次调侃他,“别紧张,跳错了观众也不知道”。

第二场预演,杨丽萍也坐在台下,她们在后台见了面,彼此热情地拥抱致意。老余越来越习惯集体生活,渐渐眷恋起大家朝夕相处的日子,“哎,每次等我终于练得不错了,你们又要散了”。

台上的她努力地做好每一个动作,她说,“人要活得尽兴,我在台上努力让手臂伸得更远,是想在有限中尽力接近无限”。

为了接近这“有限中的无限”,余秀华即将第一次正式登上舞台。上场时间就要到了。

(作者胡涛,又名胡桐泽,余秀华多年老友兼经纪人,曾为媒体人。)

(摄影:浦雨榕 胡桐泽)

余秀华诗歌舞蹈剧场《万吨月色》

世界首演·YOUNG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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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视频来源于

风铃制作F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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