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木般枯槁的身世与家园──推介《站在石头上的人》
散文
在东华大学任教二十年间,我曾带领同学深入中横沿路的农场,探访凿山的造路人,也曾进入寿丰乡的共和村,访问拓垦荒地建立农场的荣民、眷属与陆续迁入凋零村落的居民。听到无数战士解甲却无田可归,离散飘零于山巅、溪谷、平原间,如一截截漂流木的血泪故事。
中横公路绝大多数的工程,是由退伍军人以十字镐与炸药,冒着生命危险开通的,其中殉难者212人,受伤者高达702人。世人或许听闻过工程的艰辛,但未必知道,中横的开通也有着安置荣民的政策意涵,公路沿线开设了不少大小的农场与事业,让退役官兵得以安身立命于深山与云雾中。我曾写下〈雨雪霏霏〉一诗,感念纪录开路工人的艰辛,也把人们遗忘于山谷的几代人身影描绘出:
采鸟巢蕨的孤儿眼泪落地成霜
凝结了父亲遗留泥泞中的脚印
冻伤了正要结果的我
早夭的种子是无声炸药
重力加速度如万千落石
没有击中筑路的爷爷
没有误杀种菜的爸爸
新寡的妇人把农药退给供应商
开放高丽菜园给纹白蝶与小菜蛾
把两代人的肝癌火葬骨灰坛中
归还孩子的吉林乡音给祖辈
我绽放白色哀思在母子的黑发上
以高山上的雪山菫菜之眼,冷眼观看荣民与孩子在谷地中种植,让农药伤害了身体健康而死去,道出云雾中令人哀伤的故事。
接着在1960年代,政府进一步号召四千五百位荣民,以美援经费,成立两个「开发总队」,在花莲和台东一代,开始拓垦溪谷两旁的荒地。于一批干瘦枯槁的兵士,如漂流木一样散布在鹅卵石上,以锄头与双手,堆叠石头为堤防,将石砾地驯化为良田,我和同学们书写的《共和流光》一书,就见证了花莲农场所在地共和村的前世今生。
相较于位于甘蔗田中的共和村,享有日本殖民者设置糖厂建筑群的遗泽,带来文史工作者与观光客的垂青,木瓜溪对岸的光华村就更显得寂寥,村门口水泥牌楼上:「发挥战斗精神筑堤与河海争地,完成开发任务拓荒使沙砾为田。」寥寥数语,实在无法道尽此地人们的辛酸。所幸有孟庆玲与夏婉云两位老师以历史学家的口述历史方法,以报导文学作家的细腻笔法,让弱小与边缘的光华村民能集体发声,在《站在石头上的人:花莲光华村的记忆与哀愁》轮番上阵,讲述在国共内战与韩战的经历、「开发总队」劳动的艰苦、在石砾地上耕作的不易乃至饱受忽略下的各种生存挑战。
《站在石头上的人》一书的本质是口述史,有着珍贵无比的时代意义,一方面如同洛夫《漂木》中的哀叹:「我低头向自己内部的深处窥探/果然是那预期的样子/片瓦无存」,呈现出让时代弃置的人们,他们漂流木般枯槁的身世与家园。
读来更令人唏嘘的是,光华村不仅缺乏产业的协助,住民必须务农或打零工维生,更长期遭受邻居「中华纸浆厂」空污的霸凌,但住民又多仰赖工厂提供工作机会,爱恨交错的情结,也纠结在本书中。更让人哀伤的是,千禧年后,光华村还要忍受垃圾掩埋场的肆虐。作为纪实文学,书写本身有着抗议的意图,孟庆玲与夏婉云更有意为村民发声,诚如兰瑟(S. S. Lanser)在《虚构的权威》(Fiction of Authority)一书中所言,让群体共同发声至为重要,因为各种声音的集合就是力量。
期待光华村民集体叙述与发声,能让庶民的历史启发台湾人,理解无论是中横或是花东的开发,都有着先民的血汗与奉献,虽然开发者都是飘零者,他们在今日所受的苦痛,也应当是我们应当重视的,当为之呼痛,也为之呼吁,还村民真正的乐土与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