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岩两端

图/邓博仁

小说家从鹿港来,与他在师大路的食舖晚餐,许是他四年历史系的母校吧,倍感亲炙。本名:廖伟竣的小说家不谈宋泽莱,反倒相互聊起诗人画家沈临彬的《泰玛手记》──他的意志近于安德列纪德。果然,这是我俩共识。

从鹿港来的宋泽莱与宜兰小说家前辈有约,问我这老台北人──北投奇岩山下同行吧!冬夜不冷,是眷恋的文学相惜温暖了我们,快意搭上北淡线铁道列车前往北投。

我问小说家是彰化鹿港人吗?他笑答是浊水溪南岸的云林县二仑乡人,难怪以瓜农作题的好笔《打牛湳村》写得那般壮阔、精彩。执教于鹿港福兴国民中学历史课程,定居鹿港;列车穿越双连,我说这是童年生长地,士林则是求学的地方……。是啊,鹿港生的两位文学同辈好笔,一是本名施淑端的;李昂。一是以本名书写,散文、小说秀异的:王定国。

那是他们误解了,以为我忽而「失踪」恒是频繁的出国旅游。文学友伴欣羡时而问起,苦涩是我,如若诚实告白仅是犹若「外劳」般讨生活,他们相不相信?原本可以在一处资产丰厚的跨国企业附设基金会出版部任职总编辑之我,就只因一时和社长先生理念相异,立即辞职!洁癖的坚持?不以为意的任性?中学时代兄弟般知心老友刘君,疼惜刹那失业的我意志消沉,朗快邀请加入外国通讯社工作行列。

──我?英语欠佳,怕担误采访专业。

──没问题的,那是伊斯兰国度,安心。

一九八三年。我心爱的六岁女儿、三岁儿子,时而少见这失职的父亲,我在数千里外;陌生且躁郁,内战或外侵的伊斯兰国度,我真正抵达。幸而不必英语,就以华文写字,出身台大外文系,中英混血的香港侨生刘君俐落的翻译,异乡旅店对酌美酒,新闻稿传真回美国。

小说、散文晚辈,要去拜访:黄春明。

漫行散步奇岩路,北投近草山,如果是春天走访,合应是樱花绽放;夜深人未静,带客的摩托车依然喧闹,排气孔有温泉的热炙。

奇岩路?那不也是:隐地、陈恒嘉、雷骧住居的家园吗?猛然忆起,我向宋泽莱说。

到了,到了。两层小楼屋,红色木门推开,黄春明先生笑颜迎人,入内已备妥一瓶醇酒,两个可爱的小朋友躲在楼梯口,爸爸招待──国贞、国峻!来叫两位叔叔,要有礼貌。

怯生生的小朋友近身,我描漫画作初识。

──美丽事件后,陈映真没去高雄竟也被约谈?警备总部实在真酷行!

──请教黄老师,台湾此后将是如何?

──认真文学吧,拿出第一流作品就好。

三人对酌一杯酒,受益良多的冬夜如此温暖!春明老师签赠日文版《莎哟娜啦,再见》,时为:一九八○年元月七日,奇岩山下公馆路。

磊叠的岩层是否

正是文学坚执的重量

天问?谁能回答

不如回看东方水墨

奇岩凛冽云雾中

如是:米开兰基罗

石头取灵魂的雕刻

雕琢刻意文学是否

美与爱才是结果

简单纯净的生活

书写不须造作

岩的坚硬如是执着

循水流去任人去说

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莱尔

遥远的华文采访,转译英文传真成功,我安心坐下来,旅店雕花窗外向晚金黄的「落霞与孤鹜齐飞」。借引前人诗句,热咖啡、冷啤酒,翻页依然空白的笔记本,竟然写不出一则自己的散文?原乡遥远,异国陌生,仿佛暂别深切眷爱的文学,犹若思念永恒的恋人。

雕花窗缘,轻抚细挲是如此温柔。花纹是郁金香,微张的椭圆形瓣叶,像极索吻的红唇,娇羞地合眼等待,十四行诗第一个字如何落笔?空白笔记本,写不出任何感觉怎么回事?

数公里外有战争,内战伤亡的是相互敌对的军队,多的是无辜的人民。东正基督教何以难容伊斯兰族群?伊斯兰信仰又何以不去了解基督教义?一枚导弹烧毁一处宁谧的美丽村落,紧搂死伤幼儿,悲泣哀号的母亲……咔嚓!咔嚓!同行的日本摄影家,按下快门后,终于忍抑不住的流下眼泪,时而喃喃自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另居奇岩的三位文学人,敬慕文笔各有风采,几是典范,前是本名:柯青华的隐地。早期一九六三年四月皇冠版小说、散文初集《伞上伞下》,政工干校新闻系出身,而后编辑过──纯文学、清溪、书评书目,创编:年度小说选,成立尔雅出版社。接续隐地「书评书目」杂志则是从日本京都留学返台的小说家,笔名:乔幸嘉,本名:陈恒嘉的彰化人士,一九七五年在高雄三信出版社印行小说第一本书《哗笑的海》。我喜欢和他酒聚,听着柔情诚挚歌声,吟唱最温暖的台语名曲:「妈妈请您也保重」。思索,原籍中国上海出生的雷骧,画文兼美的独具风格,竟是日本和式的深刻笔墨?纪录影视节目「映象之旅」,带着林佛儿兄和我这晚辈,回到台南盐分地带,那向晚的鹭鸶家族回到海岸木麻黄防风林的壮观,他静静素描着。

北投奇岩路,我青春岁时最美丽的风景。

三十年后,晚秋之人蓦然回首,夜深的电视国际新闻惊见,彼时异乡仰望的岩壁石刻巨大佛像,被激进的伊斯兰革命军炸毁、更遥远的半岛一分为二,政治是算计、文学是理想,终究是强权制稀微的不幸……未忘旅店窗沿那雕刻的郁金香,空白笔记本竟然写不出一个字?坚硬岩石两端,人生实难,我不退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