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夫
散文
抓龙虾要潜到三十米,但人的身体很难在超过三十米的海中自由伸展。
趁着龙虾交配的夏季,产量多,田仔也想多赚点钱,便接下了工作。这次下水,是为了抓龙虾,与他同行的还有阿彭。阿彭是个老烟枪,田仔穿着保暖衣的短短十分钟里,已经吸了第二支烟。只要潜水,通常都要有两个人。一个人不下水,在船上顾着帮浦,检查水管有没有缠住;另一个人负责下水。
那天,下水的人是田仔。
「潜水」并非是一种职业,觅九孔也要下水,觅风管也要下水;下水的原因不同,风险和报酬也不同。下水太深,人体适应水压缓慢,即使有状况,也不能突然浮出水面。但意外总是来得很快,除了上浮,别无选择;至于上浮后,身体会成为甚么模样,已经不再考虑中。
田仔就听过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到鼻头角潜水,人下去了,没有上来。年轻人的爸爸随即下水救人,只也捞出冰冷的躯体。本以为噩耗已经结束,但爸爸却因为浮出水面过快,没两年后就双脚坏死,再也不能行走。
那时候田仔还不知道,原来那是一种病,一种下过水的人才会得的病。得病的人需要去「减压」,虽然是亡羊补牢,但总比没做得好。高压舱的技术虽然在上个世纪中后期已经广为使用,但在台湾起码得是民国七十年以后,觅水的人逐渐知道减压可以预防所谓的「潜水夫病」(这名称,田仔还是年过半百了才听过);在这之前,田仔不知道,村里的人,甚至更年长的人根本听也没听过。
下水的人都只能依赖老天给的运气。运气好点的,上岸就没气了,也不拖累谁;运气差点的,拖着老命不知何时才数到尽头。
好几次的减压,田仔都当作是护心丸在吃。
连续几日来的关节酸痛,他归咎于是痛风;皮肤的发痒,推托是下水时碰到了不干净的水母;视线里偶而出现的灰点,他拐着医师说是白内障,安排了开刀。田仔还没有失禁,不过大他十多岁的哥哥已经包起尿布。
「拢是老人病啦。」田仔称说。
因为这些跟着时节气候,偶而才报到的病痛,根本不及那一场,他做了半生的恶梦。
梦里的他,沉入海底。
那日阳光微弱,三十多米的海水下灰蒙蒙一片,不过田仔感觉得到更深的海里躲藏着他要的猎物。龙虾很多,果然到了夏季的量产期。
在这之前,村里擅长放绫仔的前辈出海,听说也中了不少龙虾,连带着一些杂鱼卖到了崁仔顶。比白毛价格好。还有虾蛄撇仔(扇虾),都入夏了,数量还是可观,价格没有龙虾高,可买气好,光在崁仔顶一个上午就能买个半艘舢舨。这当然是前辈在说的笑话。不过前辈正巧在那年夏天购入一艘舢舨,这是没错的。
田仔来到了四十米。
想起前辈洋洋得意把船开进港里,在进出港登记簿压上许可印章证时,田仔就下定决心,自己也要赶在儿子成年前,如此风光一回。
田仔停在了四十米。
应该要有冷意的,但或许是保温的紧身衣隔绝海里的寒冷,他始终感觉不到冷意,也或许是因为四十米的水压让他的身体进入麻木的沉睡状态,末梢有些迟钝。
田仔疑惑时,突然袭来的窒息感让他慌了。
船上的阿彭似乎没有发现。
该死的!田仔心底咒骂,料想阿彭大概又是烟瘾犯了。
空压机不正常的运转声穿透海水,直达田仔的耳里。转瞬间,声音又消失匿迹,只剩水中咕噜噜的冒泡声。
田仔只能自救。
他知道不能一口气上浮,但也不能太慢,胸腔里所剩的气不多,他憋不了那么久的时间。气越来越少,田仔本以为自己能循序渐进地游上岸,却开始手忙脚乱起来。他会游泳,但拨水的四肢已经像是溺水的人,胡乱摆动。离水面还有十米,力气几乎用尽。顾不得老人家说不能突然上岸的告诫了,他用所剩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送上水面。
水哗啦地从头顶流下,田仔听见阿彭的声音,还有他嘴里吐出的烟味。
意识猛地模糊。
田仔迷糊间似乎看见了上周才出山的朋友。
朋友做的是九孔池的工作,没有田仔觅龙虾来得危险,只是日常巡视池底风管的工作,可上岸时不小心撞伤了头。田仔一直想不透朋友到底为什么会去撞到头。朋友上岸时,头部流血,缝了四十多针,隔夜睡梦里就突然死了……
感觉就像是昨日发生的事一样。
朋友的出山、阿彭的烟味,还有田仔在病床上终于感觉到冷意而醒来的瞬间。之后将近四十年,田仔总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流动时,隐隐的疼痛。
听说潜水夫病很难察觉。日积月累,在生活里渐渐夺去人的自主和健康。民国七十年以前的老人家都说那是「老人病」。的确,就跟老人一样,检查不出任何的异样,只是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不如年轻时灵活,就得病了。
「唉呦,拢是老人病啦。」如今,田仔也如此跟人说道,然后敲敲坐麻的关节,朝着不远处的人挥挥手。
那是阿彭。
阿彭正被自家的外劳推了出来,瘫痪已经多年,失智找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