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銀行家」遭判刑：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尤努斯，與孟加拉總理的權力鬥爭

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尤努斯1日遭孟加拉法院判刑，尤努斯以扶助贫困者的「微型金融」事业扬名，支持者认为他被孟加拉总理哈希娜视为政敌，因此遭祸。 图／美联社

文／王颖芝

「穷人的银行家，吸穷人的血？...」孟加拉劳动法院1日宣判，经济学家暨企业家尤努斯（Muhammad Yunus）旗下公司违反劳动法，遭判处6个月有期徒刑。尤努斯身为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数十年来以「微型金融」扶贫事业备受推崇，如今遭遇讽刺的劳资问题与刑期，支持者皆认为这是强人总理哈希娜（Sheikh Hasina）提防尤努斯参加大选，而对「政敌」发起的一场迫害。10多年来，哈希娜如何针对尤努斯穷追猛打？尤努斯与他掀起的微型金融浪潮，又对全球有何正面与负面影响？

孟加拉首都达卡（Dhaka）第三劳动法庭1日宣判经济学家尤努斯（Muhammad Yunus）与其他3人各自为期6个月的简易监禁（囚犯不须从事艰辛或工时长的劳动），庭长苏坦娜（Merina Sultana）表示尤努斯创立的乡村电信（Grameen Telecom）违反劳动法，包含没有替67位全职雇员设立职工福利金，也没有按照公司宣称的政策将5%收益回馈给员工等。尤努斯等被告4人皆否认所有罪名。

《印度斯坦时报》报导 ，尤努斯声明表示自己因从未犯下的罪而受到处罚。他说：「所有针对我的指控既无前例又无逻辑，我要呼吁孟加拉人民团结起来，为不公不义发声，支持民主，支持所有人民都应该拥有的人权。」

尤努斯诉讼团队说，4人目前获准保释1个月，将准备上诉事宜。《金融时报》指出，尤努斯创办的公司与其他组织总共面临近200个大大小小的诉讼，包含挪用捐款、逃漏税、劳资纠纷等等。乡村电信拥有孟加拉最大电信服务供应商「乡村行动」（Grameen Phone）逾34%股权，后者同样是尤努斯建立的企业。

尤努斯的支持者认为，一切都是孟加拉政府抹黑尤努斯的行动。尤努斯的律师马蒙（Abdullah Al Mamun）向《BBC》抱怨，审理过程既仓促又不符程序。马蒙表示：「整起诉讼就是为了摧毁尤努斯的国际声誉，我们将继续上诉。」

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尤努斯（右）遭孟加拉劳动法院判刑6个月，支持者相信这是孟加拉总理哈希娜清扫政敌的手段。 图／路透社、美联社

现年83岁的尤努斯有着「穷人的银行家」称号，在孟加拉社会声望极高。尤努斯1970年代即开始推广小额借贷概念，他创办的「乡村银行」（Grameen Bank）是全球「微型金融」（Microfinance）先行者，更是最早结合资本主义与社会责任的「社会企业」概念先驱之一。

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把奖项颁给尤努斯与乡村银行，表彰他们「从社会底层推动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努力」，尤努斯也成为孟加拉共和国第一位诺奖得主。由于尤努斯在国际间具有高知名度，去年8月全球逾170位公众人物写信给总理哈希娜，要求中止针对尤努斯的「司法骚扰」，连署者包括美国前总统欧巴马（Barack Obama）、前国务卿希拉蕊（Hillary Clinton）、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Ban Ki-moon）等，加上超过100位各领域的诺贝尔奖得主。

但哈希娜1日表示，她相当欢迎国际专家来检视尤努斯案件的司法程序。哈希娜曾公开形容，尤努斯是「专吸穷人血的水蛭」（bloodsucker of the poor），批评乡村银行对借贷者收取过高利息、或以暴力讨债残害贫苦女性等等，更曾在公开演讲说出：「有人必须给尤努斯一个教训」。

▌强人女总理的打压？

尤努斯外在专注于社会服务与企业经营，过去10多年却深陷政治斗争；尽管难以证实，传闻普遍相信哈希娜在2007年已将尤努斯视为对手。众多媒体皆指出，早在军政府时期，尤努斯的国际知名度已使他成为政治圈忌惮的对象。尤努斯也很了解自身影响力，多次对政治流露兴趣，例如他曾在2007年放出风声要创立政党、2023年也传出打算创党参选。尤努斯还曾表示，乡村银行拥有逾850万名会员，相当于孟加拉选举人口的25%，而他们「是公民，也是选民」。

其支持者认为，尤努斯在广大中低阶层的极高影响力，让哈希娜时时抱着「丐帮弟子几千万」的恐惧，多年来将尤努斯视为眼中钉。《德国之声》报导，哈希娜2009年即开始针对尤努斯。

孟加拉政府曾在2011年针对乡村银行展开调查，揭露了时任该银行常务董事的尤努斯违反退休法规，银行只得开除他。此后尤努斯也面临各种指控，包含任意挪用挪威发展合作署（NORAD）捐款等争议，10多年来饱受兴讼纠缠。

哈希娜出身政治世家，其父亲是孟加拉国父、第一任总统谢赫·穆吉布·拉赫曼（Sheikh Mujibur Rahman）。1980年代，当时孟加拉还处于军政府威权统治下，哈希娜和众多民运人士投身民主抗争而崭露头角。自1996年以来，哈希娜已与主要反对党孟加拉民族主义党（Bangladesh Nationalist Party）领袖齐亚（Khalida Zia）数次轮流执政，但她从2009年上任以来已经连续担任4届总理，孟加拉近日将在1月7日举行国会大选，哈希娜也将争取第5次任期连任。

目前孟加拉选况可说是哈希娜一枝独秀。近14年长期执政之下，哈希娜领导的政党孟加拉人民联盟（Awami League）屡屡打压异己，逐渐形成一党独大局面。「人权观察」（HRW）曾指出，哈希娜政府惯于利用法外处决、酷刑和强迫消失等极端手法迫害媒体记者与政敌，无国界记者组织（RSF）2021年公布「新闻自由掠夺者名单」（Press Freedom Predators），哈希娜与前香港特首林郑月娥是37人名单中唯二的女性领导人。

民族主义党及其他反对派盟友已经宣布，他们将杯葛此次大选，表明不相信哈希娜能够举办一场自由且公平的选举，民族主义党至少已有数千位支持者遭逮捕，许多反对派领袖人物都在狱中。齐亚目前也因贪腐指控而遭监禁于家中，政党声势大不如前。

孟加拉最大反对党民族主义党领袖齐亚（Khaleda Zia）日前宣布要杯葛国会大选，她现在正因贪腐罪名遭居家监禁。 图／美联社

▌微型金融的争议

值得注意的是，尤努斯与其创立的微型金融体系，其实并非圣光罩顶的慈善团体，而且近年也受到多种面向的批评。

「尤努斯经济学」追随者相信，开发中国家的穷人也有许多创业人才，他们往往不符合现代金融体系要求的信用标准，难以借贷的结果就是即使有一技之长，也无法拓展利润。乡村银行的创举即是相信「信贷是基本人权」，针对贫穷族群提供最低可能低于100美元的小额信贷作为创业资金，而且债务人无须抵押高价资产就能借款；此外，乡村银行也透过一系列机制确保债务人把钱花在改善生活的「正确道路」并如期还款。

乡村银行据称已帮助至少750万人脱离贫困，还款率超过99.6%，而且97%以上债务人都是女性，因为尤努斯相信女性更懂得照顾全家的需求。他曾说：「如果获得处理金钱的机会，女性的效率会更高....」，乡村银行不仅标榜消除贫穷，也为孟加拉社会发挥翻转性别、贫富多重阶级的功能，受到全球广泛赞誉。在2000年代，许多国家和大型银行都竞相设立类似的微型金融机构，尤以印度、非洲等开发中国家最多。

但也是在2000年代，微型金融风潮引发的问题逐渐浮现。微型贷款标榜着不需审核和抵押，代表债务人的还款能力未受检视，很快就形成浮滥放款，同一债务人向多家机构借贷、最后无法偿还，连维生设备或土地都被没收的情况比比皆是；而在产业类型集中的乡村地区，大量平民「创业」仅是增加许多同类型的小商家相互竞争，无助于为整体商业环境注入活力，对改善贫穷并无显著帮助。例如印度至少有上百万人贷款后仍无法脱离贫穷，反而进一步深陷债务，走上绝路的所在多有，微型金融让企业与贫民双赢的奇迹故事早已被打破。

此外，微型贷款为了确保自身盈利与永续发展，年利率其实高达20%，仅比高利贷稍低一点，对债务人是不小的负担。而尤努斯的乡村银行为了提高还款率，采取「集体借款」（Group lending）的保证措施，要求债务人「组队贷款」，如有一人还不出来，整组人员就不能再次借款，互相监督的方式类似台湾早年风行的互助会（又称跟会、标会）。

然而孟加拉人类学家卡里姆（Lamia Karim）2011年研究发现，运用邻里力量的「连坐法」放在社群关系紧密、女性地位低落的第三世界社会，反而导致另一种女性地狱，愈贫穷的女性愈容易遭受集体公开羞辱、霸凌、甚至言语或肢体暴力。许多贫苦女性还会被丈夫逼迫借贷来花用，还不出钱就只能坐牢。简言之，微型贷款机构在许多地区成为浮滥放款的源头，其后果不受控制，却利用卡里姆称之为「羞辱经济」（economy of shame）手法确保高还款率的神话，但高还款率并不代表创业或脱贫成功，许多底层女性依然难以翻身。

孟加拉企业家、诺奖得主尤努斯因违反劳动遭判刑，他的支持者斥为政治迫害，他也否认所有指控。 图／路透社

尤努斯本人也曾谈到上述争议，他承认，他从未想像过微型金融会演变出另一种吞人的高利贷形式。但尤努斯也强调，乡村银行成立宗旨就是帮助穷人，如果机构抛弃了「非营利」初衷，原本应该受到帮助的人们就会受伤。他批判其他地区的微型金融做法：「贫穷需要被消除，而不是被视为赚钱的机会。」

没有迹象显示尤努斯是否理解，即便他能确保乡村银行「保有善良初衷」，依然可能成为浮滥放款与羞辱经济的帮凶。而所谓非营利与营利界线，在尤努斯的说法里也被模糊了。乡村银行从1983年注册为正式银行以来，一直都是营利取向的正规企业，从来不是非营利组织，甚至还发展出一系列庞大绵密的集团，涵盖孟加拉的电信、能源、纺织、农牧、医疗与投资等产业。尽管其合伙人曾表示尤努斯并未持有上述企业任何股份，尤努斯设立的基金会也在全球持续推广、宣扬微型金融，他仍然收获了难以计量的支持。

平心而论，若搜寻国际媒体报导，乡村银行的纪录算得上十分干净，零星的暴力讨债或逃税事件似乎并非大规模结构性问题，没有真正延烧或被证实的丑闻；少数关于尤努斯个人道德的指控，包括微型金融是他剽窃他人想法、或者他本人不喜欢乡村银行遭批评等，也多属于难以证实的「传闻证据」（hearsay），可能属实，但也可能是抹黑的谣言一环。

无可否认的是，尤努斯借由微型金融事业收获的名声，确实达到足以令孟加拉政坛忌惮的程度。但尤努斯在世界舞台获得众多国际组织、学者与平民的群众支持，不代表他与乡村银行的经营状况不值得细细检视。只是哈希娜政府对异议者的打压，更直接地破坏了孟加拉社会的健全发展，从哈希娜多年来对尤努斯的穷追猛打，也能看出其面对政敌的打击手段细致程度。尤努斯遭判刑的案件恐怕只凸显出，哈希娜近期仍将牢牢掌控孟加拉政局，继续稳坐强人总理宝座。

孟加拉企业家、诺奖得主尤努斯遭判刑。图为1日开庭时尤努斯受访（中央白衣者），支持者在他身后高举支持的标语。 图／欧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