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愉快(上)高信疆纸上风云&阮义忠映象之旅

1968年9月1日,《征信新闻报》易名《中国时报》,第1号记者高信疆报到。(图片提供/柯元馨、阮义忠台湾故事馆)

1975年6月21日,《中国时报》董事长兼发行人余纪忠,为主编《人间副刊》的高信疆写了在职证明书。(图片提供/柯元馨、阮义忠台湾故事馆)

1970年11月,高信疆自大理街《中国时报》寄给母亲的一封信,报告已调至副刊版负责「海外专栏」。(图片提供/柯元馨、阮义忠台湾故事馆)

1981年8月11日,阮义忠为「人间副刊版面设计展」演出〈映象之旅〉。(图片提供/柯元馨、阮义忠台湾故事馆)

1947年,高冀惠生与子女摄于西安,左起信郑、信谭、信疆、信邓。(图片提供/柯元馨、阮义忠台湾故事馆)

宜兰阮义忠台湾故事馆于十月六日起开始「纸上风云」与「映象之旅」展,展览串连着一个时代的记忆,一个曾经骚动副刊阅读的人间副刊主编高信疆先生......

73年前的10月2日,戒严、报禁的台湾社会,诞生了一分报纸,后来又发展出百万分大报,骚动了一个时代的阅读。

余纪忠生先创办《征信新闻》到《征信新闻报》,1968年元月启用远东首部彩色轮转印报机,开创中文报业彩色印刷先河。1968年9月1日,《征信新闻报》更名为《中国时报》,就在这一天,一位大学新闻系毕业,甫退伍归来,24岁的青年向报社报到,进入采访组当记者,他成了《中国时报》第1号记者;5年后主编《人间副刊》,编副刊的人,从「现实的边缘」出发,写下「纸上风云」的副刊盛世。他的名字叫「高信疆」,被副刊的同事,文化界的朋友,尊为「高公」。

■咖啡时光

「随着时间的过去,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少,虽然怀念他的人还是很多。他主编《人间副刊》的十年(1973-1983),已经成为一则传说。他在《人间》的时候,人人都说着高信疆的《人间》。他不在《人间》的时候,人们依然怀念着《人间》的高信疆。我想,凡是对报纸副刊编辑工作怀有热情理想的人,心中都会有一个高信疆。」 政治大学中文系教授张堂锜写下:「《人间副刊》的传奇性与时代性」。

罗斯福路上一家咖啡馆,高信疆夫人柯元馨邀我喝下午茶,希望能为阮义忠台湾故事馆10月的一档「纸上风云」与「映象之旅」展览串连记忆,说说故事。从1段到6段,长长的罗斯福路,我的记忆行走,停留在3段。

从新北到台北,我在罗斯福路与金门街口的邮局下车,来缴3百元的信箱年租费。30多年来持续租用的信箱几无信件,但我还能闻到里头躺着那个年代、那些人的气息。台北第30支局,我们习称金门街口邮局──不在云端,一格一格紧邻,一式排开的信箱,也曾是某些不欲公开地址的人,保有隐私的秘密一角──开信箱时,最常遇到住城南的景翔,脑海中仍跳动着他快笔抢译刊登在《人间》的「先读为快」叫座书摘专栏文字与图像,特别是电影原着。

取出信,转个身,走入邮局旁,咖啡免费续杯喝到饱的芳邻餐厅,总会在下午某个时段,看到几张脸,景翔、高信疆,或者在对街处经营金枫出版的周安托(欧周)拄着拐杖,缓步穿过斑马线而来。

这几个人住家或工作室都在这条路上,习惯来到芳邻,通常是不期而遇,见了面再移个位,坐到同一张桌子话家常;更多时候是在烟雾缭绕中,隔着屏风用眼神交会,互不干扰,看报,阅读,写稿,各喝各的咖啡。

那是1990年代末,台湾解严,报禁解除的咖啡时光。咖啡馆内,我看到的,不再是战场上的巨大身影;一个人的咖啡,只闻香烟味,少了烟硝味,画面时而接近一部默片。日本云雀集团来台展店,曾经有23家连锁店,橘色身躯、桃色翅膀、黄嘴黄脚标志的芳邻餐厅,于1996年结束营业。芳邻熄灯。安托遽逝。失落的下午茶。

1970年代, 高信疆初掌《人间》,海外名家来稿不断,鹿桥投来〈寻觅一个门径:写在「人子」出版之前〉,张爱玲寄出〈谈看书后记〉;飘洋过海而来的文字,鼓舞了编副刊的人;1975年,打出「现实的边缘」专栏,上山下海,鼓动了报导文学写作风潮,「现实的边缘」亦化作报导文学的代名词。

专栏名缘起他就读文化学院(文化大学前身)新闻系大二时,读到王尚义的一篇小说〈现实的边缘〉, 「我们挣扎,我们追求我们徬徨,我们浮游在整个时代精神幻灭的泡沫上,没有出路」,「我是哭着到这个世界来的。但我要哭着回去!」在那个一切「都配错了色彩,颠倒而杂乱」的背景里,读到这些文字,激动得想放声一哭的高信疆,开始努力寻思人生与文化的「方向」和「出路」。

■人间你好

走在高公远游后的罗斯福路,下午茶话题是从编辑部故事说起的。 「人间你好!」接起话筒的第一声,每天下午,「人间」或者「人间你好」,都在大理街132号的副刊编辑室响起。

周玉卿和翁翁(翁国钧)系复兴美工的前后届同学,1980年代末,他们在时报出版公司、时报《人间副刊》当美术编辑;旧大楼三楼的编辑部一个角落,他们看见了高公同时统领《人间副刊》、时报出版、《时报周刊》与《时报杂志》,四个单位紧邻,开了三道门,也为台湾文化开了另一道风起云涌的时代之门。

高公相貌堂堂,玉树临风,「眼睛非常希腊,鼻子非常拉丁」,拥有不少「高粉」,文坛中人也迷,周玉卿记得,下午上班时间未到,编辑部就有通过警卫室上楼来投稿、交稿的女作家,递出作品后还不愿离去,她们都在等待一个人;翁翁的记忆之匣倒带重播,《人间》这头,远远望去,黑雾弥漫,当新闻版处理的「战斗副刊」,午夜12点降版送厂,凌晨1点出报,高公却常在最后一刻,演出改标、换图、拆版的戏码,七、八位编辑,工作压力大,编辑室里的高公、周安托、季季、王宣一、骆绅、陈雨航、张大春、林崇汉、刘开、翁翁等,不抽烟者成了少数,几乎人手一支烟,熏黑了那面墙。午夜下了班还回不了家,高公必请同仁吃宵夜,再给币去打「小蜜蜂」电玩,或到季季家看紧张刺激的录影带纾压。

《人间》的成员之一,「人间插画大展」崛起的林崇汉,经孙密德牵线,在一家咖啡馆见到高信疆,立马到《人间》当美术主任;气势磅礡的线条,在「大家乐」签赌风盛行之际,插画一见报,总有彩迷电话打入副刊室,指名找林崇汉「报明牌」。

■映象之旅

1981年,林崇汉执行了高公发想的「人间副刊版面设计大展」, 一连50多天,建筑界的陈其宽、汉宝德,画家李锡奇、罗青,诗人林燿德等都来玩版面,同年8月,步入30之龄的阮义忠也被拉到副刊室当「一日美编」,为其执行制作的电视纪实节目《映象之旅》专辑播映前亲自操刀设计版面。

时间再往前推进10年。19岁的少年阮义忠从宜兰乡下来到台北,大学联考失利的小子,进入痖弦主编的《幼狮文艺》当助手、美工,也为小说作品插画。某天,痖弦要他催一篇截稿在即仍迟迟未交卷的〈林语堂访问记〉。

阮义忠在两个榻榻米长、双层大通舖的蚊帐内找到了睡眼惺忪,满头乱发,却又英气逼人的高信疆,要他速速盥洗,「如果你写不出来,就用讲的,我帮你记录好了」。初次见面的二个人,话匣子很快打开,聊起列为禁歌,用传统乐器演奏出西方曲式结构的中国「新民族音乐」,放下催稿的事,高往阮的租屋移动,紧闭房门,用一架破旧的电唱机轻声播放三十三转的黑胶唱片,二胡与钢琴二重奏的《三门峡》,撼动了高信疆,后来他主编《人间》时,大力倡导中国民族音乐。

催稿途出,一部电唱机转出的旋律,阮义忠和高信疆结文缘。

1970年元月25日,华冈的学长、学妹,才子佳人的组合,高信疆到敦化南路光武新村迎娶柯元馨,迎亲队伍,20初度的阮义忠坐在喜车前座,沿路放鞭炮,再前进南京东路一段的云海酒店喜宴现场。

小两口去度蜜月时,阮义忠入住高府客房帮忙看家,找不到棉被,冻了好几晚,实在受不了,把床套拉起来盖,这才发现棉被就压在下面。

高信疆在《人间》所带动的「现实的边缘」、「报导文学」、「报导摄影」,深深感染了阮义忠的文化心灵。

80年代,任职台视文化的阮义忠,也在《家庭月刊》每期连载旅游专栏,颇受欢迎,长官提议不妨将平面的文字化为立体的音像,变成一个电视纪录片节目,大家一拍即合,《映象之旅》就这么诞生了。

《映象之旅》是1981至1982年,老三台时期所制播的纪实性节目,每集约25分钟,每周二晚间9点三台联播,家户紧闭电视机的「宣教片」时段,却意外爆红。制作团队包括制作人梁光明,执行制作阮义忠,摄影张照堂(高尚土)与杜可风,作家雷骧则担纲撰稿、旁白的角色。

《映象之旅》系列历时一年多时间播出59集,以「旅行」为方式和形式,透过影音纪录和抒情描写,展开一段段台湾之旅,每一集的片名也以此类推,取名方式着重意象,像是以「水」为观点,述说地方如何以水土、河流共生共存的《水之旅》;走入乡间,记录聚落生活的《乡之旅》;深入矿坑,刻划矿工生活的《矿之旅》;另有《岛之旅》、《山之旅》、《驿之旅》、《渔之旅》等,创下高收视率,阮义忠行脚之处,总会听到,「一定是来拍《映象之旅》的!」

40年后,借由展览,阮义忠与「纸上风云」的高信疆对话,经典重现《印象之旅》,他在展出的话写下:「《映象之旅》的节目成员,如今各有一方天地,彼此少有联系,因此,我也视此展览为友谊的纪念。我用相机侧写《映象之旅》的工作情形以及朋友们的身影,其中既有聚会留影,也有工作照。也正是在《映象之旅》的播出阶段,我当了爸爸,杜可风每次来家里都喜欢逗小玺。展览以杜可风躺在我家客厅的榻榻米上,双脚举起一岁多的阮玺为结尾,藉之追忆一段难忘的时光。」

■纸上风云

「母亲大人:孩儿返北后,匆匆又是两天了,未知大人的福体康复了没有?胃部还痛不痛呢,念念!万望大人多多保重为要!尤其平日饮食,要请大人多为注意。」「前次孩儿曾向大人提及,有关彩色版更改之事,目前已经证实,孩儿现调至副刊版,负责海外专栏的稿件及审核问题」。

发自台北市大理街,寄往桃园侨爱新村,邮戳打印着五十九年十一月十八日的一封限时挂号,高信疆问候病中的老母亲高冀惠生,也告知了工作调动的讯息。

「证明书:兹证明高信疆君于五十七年九月一日入本报服务曾任采访组记者编辑等职现为人间副刊主编特此证明。    董事长兼发行人余纪忠

中华民国六十四年六月廿一日」

1975年,高信疆欲赴香港访问,申请入境须有工作证明,《中国时报》董事长兼发行人余纪忠写了分证明书。

一封家书,一分文件,看到了高信疆在时报的最初。

赴任记者第一天,《征信新闻报》正式易报名为《中国时报》,成了时报第1号记者,主跑内政和交通,自此表现出色,常有独家,主任看到他就是一句:「再给我一个头条!」内政部的官员给了他一个「新闻红卫兵」的称号,因他常去翻旧案找出新闻,引爆议题,让内政部不得不成立「新闻公关室」。

1970年12月10日,高信疆转入副刊室,负责「海外专栏」,广邀全球各地杰出的华人、学者、作家、艺术家及留学生执笔,引领风潮;中研院院士李欧梵返台出席「国建会」,公开发言,政府海外学人联系工作,还不如一个高信疆来得深广而有效。

在《人间》当编辑负责「海外专栏」邀稿建立人脉、打开视野,1973年5月1日,高信疆走马上任《人间》主编,一开始就以圆曲型版面设计突破了没有曲线版型的传统副刊活版印刷;虽然止于版面从直角入曲线变化,这一刻,已然为副刊作了一次历史性的革命。

骆绅在〈人间战斗〉里曾写道:「现实的边缘」专栏有次介绍离岛风光,高公要他跟组版师傅沟通,把字盘成一个台湾岛的样子,让美编孙密德把照片嵌进版面,当时没有电脑,师傅盘文要拿空铅占着位置,一小块一小块慢兜,问题是空铅不好计算,第一次盘,剩下太多字,拆开再盘,这次文字却不够,师傅边骂边盘,花了四个小时,终于完成,撂下一句「神经病」就走人了。此乃视觉革命,也是副刊创新。

把现代设计观念导入报纸编辑作业,高信疆在副刊版面实行「计划编辑」、「动态编辑」和「人间参与」,兴办时报文学奖并积极倡导报导文学、报导摄影、乡土文学、文化中国、古迹维护、环境保育、叙事诗、现代化与传统等文化议题、文类书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