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故事/不怕!我們都在

丽卿是我在安宁病房服务的志工伙伴,一头灰白的发,一袭宽松的深色长裤,配上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镜,手腕上一串佛珠,让人很自然地就会唤她一声「师姊」。

图/图倪

初识她那天,我还在病房见习,她来补班,正巧护理站请我去帮病人洗头,但我不会用洗头板,丽卿的出现无疑是「神救援」。她习惯性地惊呼一声:「唉哟!阿弥陀佛,妳不会用洗头板喔?没关系,学就会。」然后很仔细地示范动作,并配合详细解说,还从中加一点她从经验中得到的「眉角」。从此,我自愿把每周一个班加为两个班,只为星期五早上能跟她同一组学「功夫」。

但我功夫没学几次,丽卿就请假,先是出国玩,而后请病假。她说常觉得呼吸时胸痛、喘、疲劳,血压偏高,本以为是心血管问题,经过一连串的检查后,得到的却是一个比心血管更令人震惊的消息:胰脏癌第三期;而丽卿的反应让我们超级震惊。

她说:「唉哟!阿弥陀佛,我很感恩上天在这个时候才让我知道自己生病,都已经第三期了,我决定不积极治疗,只做疼痛控制就好。你们见过这么舒服的癌症病人吗?不必化疗、不必开刀,还可以去喝下午茶。医生也很老实告诉我还剩多少时间,让我可以把事情都交代处理好,很少有人可以这么悠哉准备去死的。」

丽卿的女儿当然不舍,希望她能接受治疗,不过丽卿坚持自己的生命自己作主,她不要当一个每天吊着点滴瓶、拖着氧气筒、苟延残喘的生命斗士。

然而,丽卿才六十二岁,虽然一半的岁月在当单亲妈妈,但坚毅的她,已为自己奋斗了一些小财富,更有一对可爱的小外孙。经济稳定、阶段性任务已完成,本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如今眼看人生的熟龄黄金期才刚开始就要结束,会不会不甘心呢?她舍得小外孙吗?丽卿又说啦:「唉哟!阿弥陀佛!做人不可以这么贪心,想玩的地方我陆陆续续都去了,去医院检查前一个月还去加拿大玩十天,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们说外孙,我问你们,要陪他们多久才叫够?上小学?上大学?还是结婚?还是让我抱曾孙?」

没有人知道她也是个癌末病人

那段日子,丽卿请假处理一些财产问题,还去了趟大陆,颇忙乎了一阵。正当她想回志工队服务时,所有癌症病人共同的问题终于无情地向她袭来--疼痛。丽卿形容那种痛就像怪兽在咬,时而轻咬,时而狠狠地大口撕咬啃噬。尤其夜晚,剧痛凶狠地吞噬掉所有的希望跟计划。「唉哟!阿弥陀佛!只要不痛就好。」是丽卿对医生唯一的要求,看似很卑微却很难,但说它难,以现在的医疗技术,又可以办得到。

丽卿用「疼痛像变魔术一样不见了」来形容这项内脏神经阻断术,当然术后还是要配合使用吗啡止痛贴片。不痛的丽卿,又穿上志工背心出现在安宁病房,帮病人洗澡、按摩、陪伴病人,她一如往常地握着病人的手,坚定地告诉他们:「不怕!我们都在。」没有人知道她也是个癌末病人,只是,她的深色长裤更显宽松,低头时的双下巴不见了,她毫不避讳地告诉我们,肿瘤指数正呈倍数增加。

在安宁病房,病人亲自用肉身教我们死亡的过程,我们常看着他们在病床上一点一滴地失去生命;如果躺在床上的换成自己,我们是否不畏惧?当生病的是我们的伙伴,我们是否还可以超然、冷静地陪伴与倾听?

「丽卿啊,佛教有所谓的死亡前的地、水、火、风四大崩解,还形容这个过程像乌龟脱壳般痛苦,其实这也就是西医说的多重器官衰竭,我们在病房都见过,你害怕吗?」那天午餐,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唉哟!阿弥陀佛!妳想太多了,到时会怎么崩解,哪个阶段长?哪个阶段短?谁知道?不过我相信以我的坚忍跟正信,可以熬得过。我已经请几个志工伙伴到时帮我助念,助我一臂之力。」丽卿边说边把一块豆腐塞进嘴里,她的好胃口令我欣慰。丽卿还告诉我,日后她不会与姹紫嫣红的花朵为伴,也不会在碧草如茵的草地下长眠,她将睡在塔里。她帮自己买一座小小殿堂,这笔钱将帮助其他的佛学子弟继续念书。

用餐完毕,该各自道别了。丽卿的「师姊」魂再度被召唤出,她知道我是路痴,在四通八达的地下商场一定会迷路,她说:「唉哟!阿弥陀佛!我还是送妳到医院门口好了,不然到下礼拜妳还在这里找路,哈哈哈!」

是啊,从我当安宁志工以来,我就一直在找路,丽卿却已先用生命教我认路。原本感慨我与丽卿终究缘浅,但此刻觉得缘深缘浅不是从相处时间长短而定,而是取决于对对方造成的影响。当摆渡人缓缓摇桨而来,要接丽卿去彼岸时,没有人知道恐惧是否将应运而生,我和所有伙伴唯一能做的,就是围在她身边,告诉她:「不怕!我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