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不必為安?維吾爾文化的「墓地生死觀」

生老病死的丧葬与喜庆,在不同民族文化里头,有着各自独特的传统与意义。图为维吾尔理发日常,示意图。 图/法新社

日前《中央社》综合了《法新社》的调查报导及影像分析,以「入土仍难安,中国破坏新疆维吾尔墓园」为题,指出中国政府正大面积挖掘、夷平新疆南部维吾尔族的墓园,改建为配饰有假猫熊塑像的「幸福公园」等公共设施。根据《法新社》记者至阿克苏地区沙雅县的实地查访与法医人类学者鉴定,受毁损而砖墙四散的墓园中,甚至有逝者的遗骨曝晒出土而被弃之于不顾。

该报导辗转在各家媒体流传,其标题当然是「入土为安」的改写,然而依据现有的文化人类学研究,维吾尔农村的文化中,死者「入土」后并不会、也不该就此「安息」。

这当然不完全是记者的错误,但却是个很好的跨文化切入点,有助于我们从汉人经验为本的诠释角度出发,理解维吾尔族文化的灵魂观,也更能够同理当前中国一连串政策,对维吾尔社会带来的冲击。

图左至右分别为2015年、18年及19年,阿克苏地区沙雅县的维吾尔墓地,遭铲除改建为「幸福公园」。这块墓地,同时也是维吾尔革命诗人穆塔里甫(Lutpulla Mutellip)的下葬之处。 图/法新社

为了一座塑立假猫熊雕像的「幸福公园」,维吾尔墓地惨遭弭平。不过在维吾尔农村的文化中,死者「入土」后并不会、也不该就此「安息」。图为报导中「幸福公园」里的猫熊雕像。 图/法新社

10世纪前后,伊斯兰信仰经喀喇汗国的统治而初次传入塔里木盆地各绿洲,至14世纪, 各绿洲在叶尔羌汗国的统治下全面伊斯兰化。维吾尔族人虽属逊尼派穆斯林,但在社会组织及文化实践上,深受来自中亚苏非主义的奈克什班迪教团(Naqshbandi)影响数百年,也融合了伊斯兰传入前即有的本地萨满信仰,因此在关于逝者的宗教实践上,包括了造访亲人墓地,定期至苏菲圣裔领袖(中文转译为「和卓」)、先王的坟墓朝圣,并且在墓地举行各类的献祭仪式等等。

上个世纪90年代前后,西方文化人类学者开始有机会进入新疆南部农村进行较长期的田野工作。多位学者的著作都指出,维吾尔人普遍相信人死后的灵魂(roh,روھ)会在墓地四周逗留,直到最终的审判日到来,所有的死者复活、依生前的行为接受审判。在死亡到审判日之间,亡者会持续以灵(roh)的形式和生者互动,并且相互影响彼此。

因此,在家人过世、下葬后的数十日,死者的亲友会广邀村民,在墓地「陪伴死者」,夜晚则会点灯、轮流守夜祷告。目的有二:首先是希望死者生前所犯的罪,可以因众人的祷告而抵偿,因而在审判日时少受点刑罚。

维吾尔人普遍相信人死后的灵魂会在墓地四周逗留,在家人过世、下葬后的数十日,死者的亲友会广邀村民,在墓地「陪伴死者」,夜晚则会点灯、轮流守夜祷告。 图/新华社

另外一个理由,则是希望死者的灵魂在与同一墓地的其他「老灵魂」混熟之前,可以有亲友的陪伴,才不致孤单;有时清真寺的毛拉也会被请来守夜祷告,给亡灵鼓励与支持,让它可以尽快融入亡者的社会。在家人过世后数年,亲友们甚至会刻意把玉米、麦粒等谷物洒在墓园四周,吸引鸟类前来啄食,好让驻留在墓地的亡灵不会那么孤单。

同样地,在传统节期 Barat(伊斯兰历法第8个月的第14个夜晚,据信这晚天使会衡量一个人的善行与罪行,人们下一年度的命运将就此决定,而过去一年个人的罪污或可被赦免)及平日的周四,生者也会借机到亲人亡灵居住的墓地祷告,为的是希望亡灵可以保守生者、倾听生者所遭遇的各种困难(例如不孕、身体病痛、家人失和等),也期待亡灵可以与生者一同祈祷,减缓生者的罪债。根据其他人类学者的研究,这类实践以各种不同型式普遍存在于吉尔吉斯、哈萨克、乌兹别克等中亚各国。

在这些场合中,亲友们会带着热油滚过的食物到墓地,可能是炸油糕或是油焖羊肉,重点是要把给食物给热出油香。因为维吾尔人相信浓烈的食物油气,能让亡灵闻到并因而灵体健壮,也因为知晓亲友人仍挂念着它,而就此喜悦宽心。

生者到亲人亡灵居住的墓地祷告,为的是希望亡灵可以保守生者、倾听生者所遭遇的各种困难,也期待亡灵可以与生者一同祈祷,减缓生者的罪债。 图/法新社

许多1920年代的西方探险报告中也曾提及这点:维吾尔人刻意在坟地周围烹煮厚重油味的食物,好让墓地的灵魂闻到,也让造访坟地的人们彼此共享食物(也分享给在场素不相识的乞讨者们)。研究维吾尔近代历史的学者Rian Thum也曾于其著作《维吾尔历史的神圣之路》(The Sacred Routes of Uyghur History)指出,在关于墓地活动的维吾尔语手抄本里,反复出现这样的指示:

让锅子沸腾,让油灯烧燃(makes the pots boil, and makes the lamps burn)。

只因墓地的灵魂喜爱如此,以避免孤寂。

由此可知,对维吾尔人而言,墓地是生者与死者世界交叠的空间,是遭逢最终审判之前,彼此唯一可能的慰藉。生者和死者共享却又存在于不同的世界,彼此透过在墓地的各种仪式来互动:

死者不会入土为安,因为亡灵需要努力融入亡者的社会,彼此混熟,也要倾听仍在世的亲友的生命点滴,为生者的疾苦守望;对等地,生者也不希望死者入土后就此安宁,他们担心死者过于孤寂,以致于为亡灵招鸟为伴,为亡者祷告以减轻审判临到时的苦痛。

「让锅子沸腾,让油灯烧燃。」维吾尔人相信浓烈的食物油气,能让亡灵闻到并因而灵体健壮,也因为知晓亲友人仍挂念着它,而就此喜悦宽心。 图/美联社

换句话说,当前中国的诸多政策对维吾尔人来说,所粉碎的不只是维吾尔的社会,更是亡者的社会,以及两者借由墓地此一特定空间所保有的联系。这样的拆分离析,也早与官方所声称的去极端化、去分离主义等目的无涉了。

事实上,政府对于维吾尔族于墓地周围所进行的种种活动,早已开始进行逐步的控管与干预。除了在亲人坟地的各类活动之外,维吾尔族还维持有旅行至沙漠边缘各伊斯兰圣人墓地的朝圣文化。根据历史学者的研究,这类的文化实践在塔里木盆地已维持了近200年。然而,自这个世纪初起,政府开始强制关闭一座一座的伊斯兰圣墓,禁止维吾尔人前往朝圣。

今年(2019)初,首次有调查报导透过卫星影像间接证实,南疆各地方政府开始系统性地铲平维吾尔人所崇敬的伊斯兰圣墓。从维吾尔农村的文化意义来说,圣人墓地可说是比清真寺还重要的社会场所,许多节期仪式、集体的传统活动——如前述在亲友墓地进行的各式活动——一般都在此进行,更是维系自身身份认同的重要活动空间。因此铲平圣墓的措施,也被相关学者解读为中国当前治疆政策的一环,目的在于系统性地抹除维吾尔族身份认同,以及他们与土地的连结。

圣人墓地可说是比清真寺还重要的社会场所。铲平圣墓的措施,也被解读为中国系统性地抹除维吾尔族身份认同,以及他们与土地的连结。图为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伊玛目阿西姆(Imam Asim)圣墓。2019年,《卫报》调查报导指出,包含该圣墓在内,许多新疆的维吾尔圣人墓地与清真寺都被官方铲灭。 图/路透社

于1907年写就的阿克苏道新平县(现新疆尉犁县,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东缘)乡土志中,远赴新疆任职的汉人地方官,即曾以极其鄙视的口吻写道:「南疆缠回(意指维吾尔人)三世以上,即数典忘祖,其本来世系源流无可考。」 事实上,维吾尔族的命名规则为父子联名制,自己的名字在前,父亲的名字在后,而没有所谓的「姓氏」。因而「三世以上无可考」是再正常也不过的现象。

相似地,于《法新社》记者所造访的沙雅县,在《沙雅县乡土志耆旧录》中其知县亦曾如此描述地方关于长者的风俗:「缠民风俗除父母、夫妇、兄弟、子女而外,统谓之亲戚,其孝友、睦姻、任恤,固已无凭采访,学问更不必问矣」。

统治者不了解地方文化事务,惯以自身的价值观检视各绿洲的突厥裔穆斯林,早已不是新鲜事,时过一个世纪仍旧如此。其所不知的是,若要实践「慎终追远」,不是非得依循汉人的道德传统不可。如此地不了解,或是刻意轻视,也反应在当前地方官员的态度上。

「慎终追远」,不是非得依循汉人的道德传统不可。图为清真寺礼拜,示意图。 图/法新社

「标准化」、「干净」、「方便」成为破坏与拆迁墓地的理由,却无视维吾尔人于墓地对于去世亲人的纪念并非仅止于象征性的层次,更是社会性的互动——那是人与亲人灵魂于同一空间下的相互依伴。

一个国家因追求「进步、发展」,想要拥有塑立假猫熊雕像的「幸福公园」或标准化的绿色墓园,而对地方的文化实践有所干预,或许无可厚非,但如此强制粗暴的根绝式手段绝对有检讨的必要;根本上,这类手段的动机本身已可议。地方文化的细致感受,绝非一句「迷信」、「封建」、「发展就是硬道理」就可以抹杀的。

透过人类学研究一类的跨文化视角,也让我们可以有更多一点点的想像力,试着离开自己的框架,跳脱「入土为安」这样的汉人价值预设,进入维吾尔墓地活动的诸多意义,体会不同群体的世界观,从而带出更深一层理解的可能——这是西方媒体和一般中文传媒所无法带出的视角。

对于远处的读者如我们来说,也可借此对当前维吾尔人所遭逢的诸多国家压迫,有着更深一层的知觉:更多地感受一点那种「我不能是我」的日常,那种被践踏、破碎的苦痛,或是愤恨。

跳脱「入土为安」这样的汉人价值预设,进入维吾尔墓地活动的诸多意义,体会不同群体的世界观,也可借此对当前维吾尔人所遭逢的诸多国家压迫,有着更深一层的知觉:更多地感受一点那种「我不能是我」的日常,那种被践踏、破碎的苦痛,或是愤恨。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