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進行式】洪倪/有病呻吟

有病呻吟。图/红林

我洋洋得意,佩服自己的效率

总在忙碌几个月后的假日大病一场,是脑子在暗示身体,可以松懈一下喘口气了吗?总之病毒在身体里尖叫。去看医生,进入诊间时他刚吐出「怎么了吗?」四个字,以为有起跑枪声响起,我快速念出在候诊时就准备好的症状发表:喉咙痛、有鼻水、鼻塞,哦鼻水是透明的,有点咳嗽,还没有痰。医生打字啪啪啪的,不到一分钟就放我离开。我洋洋得意,佩服自己的效率。为什么前面的人都待了十几分钟,难道大家说不出自己身体的病痛吗?

我走路飞快,速率大概是普通人的两倍。这话有凭有据,因为通常谷歌导航的时间,我走就是除以二。一分钟能走完的路,不花两分钟。在超商排队时,也会准备好载具条码,要apple pay,这个要微波那个不用谢谢。快速完成手续,让后头排队的人能够更快结帐。忘记从何时养成这些习惯,但结帐时才拿出钱包的人,跟出捷运站时卡在闸门口找票卡的人一样——像鬼抓人,我努力奔跑,不让自己成为被躲避的对象。

以效率著称的生活还是有烦恼:为什么药袋上写一日三餐饭后吃药。我一天只吃两餐,冷眼看着多出来的那包药,最后往往赶在睡前空腹吃掉。据说古人一天也只吃两顿,现代人是不是吃太多了,人类的身体真的需要那么多热量吗?为了练出美观又结实的肌肉,身边的健身友人服用大量蛋白质。即使食物已经满到舌根,但在达到本日摄取量前,得再卖力吞下一杯高蛋白或鸡胸。

为了那些耶诞装饰般的华丽肌肉摄取超出所需的蛋白质,厂商养了更多的鸡或牛,耗费更多谷物、制造更多碳排。健身不是为了身体健康吗,普通人肌肉量适当就可以了吧,跟快时尚一样让人两难。扯远了。

除了一天只吃两餐,我还不太爱吃肉跟蛋,觉得多数的蛋料理太干,肉的部分算是吃一种贫穷素——夹卤味发现肉片也太贵了不如多拿些蔬菜。直到健康检查时发现蛋白质摄取不足,反而导致轻微脂肪肝,我立刻上网订了两千元的冷冻鸡胸肉,跟着健身的同事一起餐餐补充蛋白质。真是自打脸,在此诚心道歉。

老早就不去吃到饱餐厅了,年轻时爱把自己撑破,把若是细尝后实在平庸的料理拚命塞到肠胃里,即使餐后要吞包胃散,离开前还是惋惜没有再多吃个熔岩蛋糕跟焦糖布丁。如今,少吃道甜点还会夸赞自己,不摄取那些糖分真是负责任的决定。其实比起过饱,我更享受饥饿的感觉。饥饿使人精神更好,累积起来的食欲,在下一餐满足,更为快乐。难不成知名的禁尻十一月(No Nut November)就是为了爆尻十二月(Destroy Dick December)而累积的吗?无奈生理女无法证实。

但即使我比过去更在意自己的健康,胃食道逆流还是找上了我。接近三十岁的威力不容小觑。我带着自己去相应的诊所跟医院,乖乖服药,治疗身体。感受到胃酸上来导致咽喉痒想咳嗽的频率降低后,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不知不觉成了这样的人,到底被什么追赶着?

小学时,有次得了脑膜炎,头如持续撞墙般的疼。那天母亲工作忙碌,把我放在阿嬷的房间躺着休息。无人的房间与极度不适的身体都使我委屈,在房间里大声哭喊,头好痛、我头好痛,想把声音跟求生意志传到楼下去。据说人类在婴儿时期爱哭闹跟演化有关,因为远古时期就算短暂的分离都可能被野兽吞食入口,所以跟照顾者分离就反射性地恐慌大闹。母亲终于上楼,轻抚我冒汗的额头,确认是否有发烧,担心地问要不要去看医生,我这才重新感受到安全。这部分是我的假想。

实际上没有人打开房门,大家都忙着什么。我躺在那里哭闹简直像个大型巨婴,好丢脸,是不是得继续伤害这副身体才足够被照顾。但不安跟抛弃感也许比疼痛更加伤害我的大脑,不然怎么会明明是二十年前的事,却记得如此清楚。真不知道人的大脑怎么运作的,净记些没用的东西。

姊姊是护理师,我每次在台北看诊前都会跟她咨询症状,请她建议该看哪科。肝胆肠胃科,好的。在家庭群组报告看了医生,吃了胃药,应该没事。

母亲私讯我,要好好照顾身体。我在想,如果二十年前有LINE,搞不好她就能抽空在店里忙碌时,发个语音讯息关心我头还痛不痛;又想,我怎么还在计较这件事。我知道母亲很辛苦,要体谅她工作忙碌,但在我八岁时,就是更想知道我到底重不重要。

出社会后甲状腺亢进发作,这是种遗传疾病,我们五个兄弟姊妹有三个从此被宣判今生不能再吃海带汤。每天吃药,三个月抽血一次检验数值,啊,还不错,继续吃这个剂量观察一下,医生这么说。我吃三年后停药一年又复发。

问医生为何我会复发,乖乖如我连吃御饭团都会把海苔剥掉。如果饮食控制得宜的话,可能是压力过大,医生说。但我连自己压力大都没有感觉,哪个工作没有压力,谁的生活没有压力,我很幸福了吧。如果可以像量血压那样就好了,把手伸进机器里,您的压力指数目前为220,高于安全值100,请服用降压力药。

以前工作认识的长辈说,她认识有甲亢的人,性子都很急。朋友也说,我让她觉得很急,这样她压力很大。小姐妳压力有我大吗,我可是有医生认证的。

不知不觉成了这样的人,走路很快,总是很急,到底被什么追赶着?我回头望,却什么都看不清。

再度离开诊间,拿了药,这次一样表现俐落。可当我愈说得出身体哪里不舒服,愈显得对内心的破损毫无知觉,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残忍,怎么连我都无视我。不敢再取笑看诊很久的人,知道某个地方的自己不舒服,原来已经那么厉害了。我刻意缓慢地走到停车场,再缓慢地边骑车边回想,究竟还有哪里觉得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