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既不神秘也不神圣的圣旨(二)

嘉义市徐人乡祖先收藏的清光绪圣旨,长达一丈。(中时档案照)

经过从三代到元朝二十余个王朝的承袭,「圣旨」终于阴错阳差地在元朝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元朝因蒙古文与汉文难以兼顾,遂将诏书与圣旨二分;明朝做为汉族统治的王朝无须做此区分,而清朝君命文书以满文和汉文合璧书写,故以「圣旨」一词特指「白话诏书」在明、清两朝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圣旨依然存在,只是在岁月流逝中具有了新的含义。

明、清两朝的君命文书在继承前朝各文体的基础上又有所创设,其种类趋于大成,大致分为制、诏、册、诰、诰命、敕、敕书、敕命、圣旨、谕旨等,其中圣旨指皇帝未经拟稿,直接命太监各衙门传达的君命──这「口头诏书」的功能在清朝渐渐被谕旨类文书取代。

除圣旨与谕旨外,制用于宣布祭祀天地、立太子等重大礼节性活动;诏一般用于向天下臣民发布重大事项;册、诰命、敕命用于覃恩封赠,其中王公贵族用册,五品及以上官员用诰命,六品及以下官员用敕命;诰用于颁布皇太后遗命;敕用于指挥日常政务;敕书用于标明地方官员的权力与职责。

民间流传的明朝君命文书大多是以「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为开头的敕命。如前所述,敕命用于六品及以下官员的覃恩封赠,这些文书授予受封者后通常被妥善保管,敕命上的文字甚至会被刻碑以作纪念,故敕命虽然未必是君命文书中最重要的文体,但距离民间最近,自然最容易被寻常百姓所知。

君命文书在清朝又有了极具特色的演进,便是上谕的出现。上谕主要用于发布日常政令,雍正之前通常由内阁大学士或南书房的侍臣撰拟,军机处设立后由军机处大臣、军机章京撰拟。上谕又称谕旨,可细分为谕与旨,其中皇帝主动下达者为谕,应大臣奏请而发布者为旨,若这种旨需要宣示中外,则被归入谕的范围。

上谕又可细分为朱谕、明发上谕与廷寄。朱谕由皇帝亲自执笔或由内阁大学士起草并经皇帝审改;明发上谕由内阁公开拟发,通常会传达至各地,与宋朝敕榜相似;廷寄则是密旨,其内容不得公开,由军机处密封后经兵部捷报处飞马速递至承接者亲启,故存世极少,殊为珍贵。

经过十几个朝代的发展,君命文书在明、清时期早非汉朝「策制诏戒」四种文体所能涵盖,其复杂程度就连官员都未必能尽知,更何况百姓。如《明会典》所载:「朝廷颁命四方,有诏书,有赦书,有敕符、丹符,有制谕、手诏。」而清朝编纂《明史‧职官志》所载「凡上之达下,曰诏,曰诰,曰制,曰册文,曰谕,曰书,曰符,曰令,曰檄」一句,便将明朝常用的敕遗漏。虽两种古籍不能简单对比,但也体现了君命文书种类的多样化。

更进一步地说,历代王朝对君命文书虽多有微调,但所用名称不外乎诏、诰、制、册、敕等,一种文体在此朝为一含义,在彼朝又变成另一含义,其变化多端不亚于各朝官职。与此同时,圣旨做为正式的君命文书,其历史相对较短,故而民间所谓的圣旨均无法定义为元朝的「白话诏书」或是明朝的「口头诏书」,而更适合认定为皇帝或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各类君命文书的总称。唯有将通俗意义上的圣旨视为君命文书整体的代名词,才能涵盖自三代──至少是自秦朝以降的各种「圣旨类文书」。

●「天下第一公文」的面子与里子

无论圣旨的历史在后世引发多少误读,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就是圣旨「天下第一公文」的地位不容置疑,这种尊荣直接体现到圣旨的形制上。

清朝圣旨多为朝廷监制,江宁织造府制成。以最常见的诰命和敕命为例,诰命有三色、五色、七色之分,文以「奉天诰命」为始;敕命用纯白绫织成,文以「奉天敕命」为始。诰命、敕命均为卷轴式,以升降龙盘绕,内容以汉文和满文合璧书写。圣旨图案、材质以受封者地位不同而有所区别:一品以下官员不分文武均为祥云锦面;一品文官诰命图案为鹤锦面,武官为狮锦面,俱用玉轴;二品用黑犀牛角轴;三品用贴金轴;四品及以下用黑牛角轴。

与元朝圣旨用蒙古文、诏书用汉文不同,清朝圣旨兼用满文和汉文,其中汉文行款从右向左,满文行款从左向右,合于中幅书写日期。诰命、敕命均由翰林院撰拟,经内阁大学士奏定后,再按品级填发,由庶起士书写。若遇袭封,每袭一次都要在原给的诰命、敕命之后增写。

诰命、敕命承载着浩荡皇恩,受封者与袭封者自然会妥善保管。事实上,清朝针对圣旨的保管制定了严格的规定:受封人务必小心珍藏,如偶遇水、火、盗毁失者,经申请覆议,尚准许重新补给。若因收藏保管不善,导致虫蛀、损伤或潮湿破坏污染者,便要罚俸六个月;若是直接丢失或家道中落将圣旨典当,被发现则革去官职。在严苛的律令下,受封人自然不敢大意。

如果将圣旨的形制视为其「面子」,圣旨的内容就是「里子」。大多数君命文书的内容与形式都相当固定,诰命、敕命更是典型的公牍文体,故虽多出于才子之手,但其创作余地非常有限。从明、清两朝的诰命、敕命来看,其字体均为端庄的馆阁体,几近于印刷,行文精悍洗练。

诏书涉及的内容相对驳杂,故而能给书写者较大的创作空间。从宏观的历史视角来看,能够大致品味出「天下第一公文」的文风演变过程。自秦汉以降,诏书大体沿着从散体转向骈体、从古朴转向雅丽的方向发展。汉朝诏书多以散体行文;崇尚骈俪的六朝,诏书的文风渐渐变得「错彩镂金」;而唐、宋两朝骈散相间,各有其趣。从这个角度来看,诏书的文风与王朝的气质相互呼应,如汉朝诏书的雍容不迫、宋朝诏书的巧不伤雅,均为后人所称道。

诏书文风的演化自然有文人雅士斟酌评判,但圣旨中最有名的章句,势必要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开场白」。那么,这8个字又是怎么来的呢?

其实诏书的开头语自古并无定制,魏晋南北朝时期多以「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开头。唐朝诏书一般由门下省审核颁发,故多以「门下」开头,也有用「朕绍膺骏命」或「朕膺昊天之眷命」等句。直到元朝时,圣旨(此指白话圣旨)的开头变成了「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

元朝圣旨以蒙古文为蓝本,「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这几个字就是翻译成汉文时的「杰作」。做为君命文书的开头语,这样的文字显然不雅,于是在汉人的润色下渐渐被译成「上天眷命,皇帝圣旨」8个字。元朝徐元瑞《吏学指南‧发端》更有解释:「钦惟圣朝,受天明命,肇造区夏,故曰上天眷命。诏敕之首,表而出之。」

明朝承袭元制,但明太祖朱元璋不满「上天眷命」4字的张扬,改为「奉天承运」。如《明太祖实录》所载:「上以元时诏书首语必曰『上天眷命』,其意谓天之眷佑人君,故能若此,未尽谦卑奉顺之意,命易为『奉天承运』。庶见人主奉若天命,言动皆奉天而行,非敢自专也。」

朱元璋之语是托词还是真意已不得而知,不过「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断句却在后世引发了争议。究竟是该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还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呢?从历史上来看,「诏曰」2字自汉朝以降便出现于君命文书之中,而明朝皇帝又有「奉天承运皇帝」之称,故而采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说有其逻辑。然而,明朝承袭元制,元朝圣旨的开头语正是「上天眷命,皇帝圣旨」──朱元璋亲自将「上天眷命」改为「奉天承运」,故而采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说亦符合语境。因此,这一争议孰对孰错,还需要研究更多史料方能解答……

圣旨在大众文化中是古代皇权最直接的象征物,故而其定义只能从大众文化的角度进行重塑。中国历史悠久,王朝更迭频繁,君命文书的文体与定义过于复杂,将圣旨做为大众文化意义上君命文书的代名词,未尝不是一个取巧的方式。如何划分严肃历史与大众文化的界限?圣旨在此出了一道难题。不过,这一切并不影响有心人去探索追寻圣旨背后林林总总的故事。

【本系列完】

本文节选自《罪与罚,谁说了算?──从古文物看见历代律法的模样》,作者:江隐龙,出版社:时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