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我腳下】葉含氤/在天涯呼嘯的風
图/tuenhua
玄奘出唐土的最后一站
你的天涯在哪里?于汉唐人心中,玉门关就是天涯,是春风也难度的天之尽头。
玉门关与阳关一北一南相望,与阳关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葡萄园,没有村庄,没有人居,只有穷极双眼也无法丈量的广大沙漠。
来玉门关的前一天,我去敦煌东边的瓜州锁阳城,知道锁阳城是玄奘出唐土的最后一站,而玄奘又是从玉门关离开中土。我总是纳闷:现在的锁阳城到玉门关约三百公里,这么远的距离,怎么会是玄奘离开中土的最后一站?此外,玄奘又是如何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偷渡出关的呢?直到来玉门关才恍然,原来汉唐两朝的玉门关是不同的地方,唐朝的玉门关已往东迁移,与锁阳城相隔不远。遗憾的是,唐玉门关不知在哪个年月已全部湮没于荒沙瘠土中,连个「位置」都寻不到了。
汉玉门关遗址,孤立在敦煌西北百公里外的黄土沙碛间,现今仅剩一座小方盘城,与之距离十多公里远,则有一座大方盘城,那是汉代河仓城遗址,那日我就从玉门关乘坐景区车前往河仓城。关于河仓城遗址,现在也仅存风化后的夯土墙面,但犹可一窥其宏壮的四方轮廓。河仓城地势不同于玉门关的平坦,它四周是较高的戈壁,城郭位处于中间凹陷处,很是隐密安全,可见当初择地筑城时,是经过一番审慎的勘查与推敲。
从汉代到魏晋,河仓城一直是储备边防粮秣与军需的仓库。它也是目前西北地区遗留下来的唯一一座军用仓廪。
河仓城旁边是一段汉长城,沿着长城往上走,则是一座废弃的烽燧。在这大片的旱地上,长着许多低矮的骆驼刺,那是骆驼爱吃的植物,在敦煌沙地中时有所见。骆驼刺很矮,大约只有五十公分高,但它为了要在干旱的环境中寻找水源,可以往下扎根十五公尺深。起初我不明白这植物名称为什么带有「刺」字,因为它的叶子是扁平的,哪来的刺呢?直到我蹲下来用手碰触了它,才知道其茎布满了尖刺。我猜想,说不定汉朝时,此处就有这生命力强悍的植物。
望不见当年的金戈铁马
我绕着汉长城与河仓城走一圈,这里没有现代的人为修饰,满眼荒凉枯槁。但却在南面荒滩上,看见不远处有波光粼粼,而且周边有芦苇,有水草,竟然还有马的身姿。那几日我走过的地方,大多是不适人居的茫茫荒原,水是稀罕的,植被是少见的,更别说动物,所以当看到有生命,哪怕是一条河、一株草、一匹马,都让人倍觉可喜。
据说这里有条疏勒河,在两千年前,大水汤汤,水载舟来,水载舟去,舟上有玉,有丝绸,还有思乡念友的信件与包裹。
但我望不见疏勒河,正如我望不见当年的金戈铁马,飞镝传檄一般。
与阳关相较,我更喜欢玉门关,也许是因为这里的荒芜与贫瘠,这里的残破与静默。在人世间很难再遇见如此孤独的地方,它有古代人类的遗存,只是已杳然。却也因为这样的苍凉,这样的寂寞,这样的漠风飘荡,反而形成一股张力,这种张力,是班超说的「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是李白说的「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更是岑参说的「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百草枯」。这里不是良辰美景的江南,不是华灯满街的京城,不是物产丰隆的中原,只有荒荒漫漫的黄沙石砾,只有将士慷慨激越的豪气干云、只有官兵百战折戟的肃穆庄重,只有马前踏蹄的蹀躞反复。在烽烟篝火、旌旗猎猎的玉门关,曾经演绎过多少波澜壮阔又惊天动地的故事?可能激昂,可能荣耀,可能哀伤,可能喟叹。它们不发一语,掩盖于时光之中,却成了我心中铮铮作响的千古吟唱。
这里曾是汉朝的西北边界——玉门关与长城、烽燧与河仓城,它们经历过风光的伟业功绩,见证过岁月的兴衰往复。此地年高德劭得足以让后来的山海关、嘉峪关都得尊称它为前辈。如今却只有风在它身畔呼啸,它在巨大的空里回荡。城颓了,墙坍了,烽燧荒废了,它成了彼岸,成了历史。
我站在它的现在,凭吊它的过去。我在它曾经的雄浑气度中,照见自己的渺小卑微。
我也在这里,明白了何谓「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