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的一代音樂家:20世紀德奧大提琴家,為什麼無法詮釋巴哈《組曲》?

巴哈作品是德意志音乐文化的象征之一,但《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诠释却由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萨尔斯独占鳌头,德语区的音乐家则不见踪影,这是为什么呢?图为巴哈木偶。 图/美联社

在之前的文章中,笔者讨论了20世纪最具标志性的大提琴家卡萨尔斯(Pablo Casals)在巴哈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诠释历史上独特的地位。但是,巴哈作品是德意志音乐文化的象征之一,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欧洲民族主义最为高涨的这个时刻,卡萨尔斯身为一个西班牙音乐家,却占据了巴哈作品诠释权,这是为什么?音乐人才辈出的德国与奥地利,为何隐身于《组曲》的诠释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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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卡萨尔斯同期的德国与奥地利大提琴家们,在演奏《组曲》时有什么难言之隐呢?本文将梳理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德语区大提琴家们如何在《组曲》的诠释史中成为了失语的一个世代。

▌卡萨尔斯之前的德语区大提琴家与《组曲》

《组曲》其实从未失传,1720年左右完成后便一直流传在音乐世界中,也不乏德语区音乐家的演绎诠释。只是,比起卡萨尔斯版本的诠释,来自德国与奥地利音乐家的版本,为人知晓的程度可说天差地别。

在卡萨尔斯之前以及他的同时代,还没有录音技术问世的年代,相当多19世纪的大提琴家都有透过编订《组曲》乐谱来呈现自己对这套作品的诠释,其中许多的版本都出自德语区音乐家的手中,包括杜超威(Friedrich Dotzauer)、多菲尔(Alfred Dörffel)、葛鲁兹马赫(Friedrich Grützmacher,其版本也是卡萨尔斯在二手书店中寻获的版本)、豪斯曼(Robert Hausmann)、贝克(Hugo Becker)与克伦格尔(Julius Klenge)等人都曾编订过《组曲》的乐谱,并付梓发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贝克与克伦格尔两位大提琴家,被认为是19世纪至20世纪之交德国大提琴演奏艺术的代表性人物。克伦格尔曾于1927年录制第六号《组曲》的片段。在克伦格尔的录音中,将组曲加上钢琴伴奏,同时又明显地使用许多滑音的演奏风格明显和目前听众的审美截然不同,但这样的改编与演奏方式其实代表着卡萨尔斯上一个时代的演奏风格。

贝克虽然没有留下《组曲》的录音,但在其所撰的大提琴教科书《大提琴演奏的技巧与美学》一书中便援引了许多《组曲》的段落作为例子。同时,贝克也对于卡萨尔斯所诠释的《组曲》感到相当不以为然,认为一个西班牙人无法真正掌握巴哈音乐中的德意志精神。无论如何,这些看法都说明了20世纪上半叶《组曲》的诠释历史不全然由卡萨尔斯所垄断。

《组曲》第一次付梓印刷于1824年,之后整个19世纪许多大提琴家都有编订过《组曲》的乐谱。 图/维基共享

卡萨尔斯从西班牙内战到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乃至战后绵长的演奏生涯中持续不断地透过演奏《组曲》来表达自己反佛朗哥、反法西斯、追求和平与人道主义的政治立场。 图/卡萨尔斯基金会

▌卡萨尔斯、人道主义与《组曲》

卡萨尔斯对于《组曲》诠释的意义,在于他将这部作品提升到大提琴家必然学习的经典作品地位。他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完成第一套完整的《组曲》录音,为这套作品的诠释立下划时代的里程碑。

除了演奏风格以外,卡萨尔斯从西班牙内战到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乃至战后绵长的演奏生涯中持续不断地透过演奏《组曲》来表达自己反佛朗哥、反法西斯、追求和平与人道主义的政治立场。一系列的演出与表态,让卡萨尔斯占据了《组曲》诠释的道德高地,也将自己的形象打造为《组曲》与人道主义的代言人。

从而,《组曲》诠释的话语权,就这样属于了西班牙人卡萨尔斯。

▌失语的世代

相对于卡萨尔斯在诠释《组曲》时所拥有的话语权,特别是卡萨尔斯赋予《组曲》的政治意涵,二战后的德国大提琴家在面对《组曲》这部出自德国作曲家笔下的经典作品时,反而成为了失语的一代。

在政治脉络上,二战后的德国面临着全面性的检讨,仿佛只要任何跟德国有关的事物均成了引发战争的元凶。为了将音乐免除于这股检讨的潮流之外,在战后的德国尝试将音乐「去意识形态化」。但对《组曲》而言,卡萨尔斯透过演奏《组曲》表现的政治意涵是如此的明确且政治正确。这样的包袱使得德国大提琴家在演奏《组曲》时仿佛背负了战争的原罪——一边是用乐声倾诉对世界和平的美好盼望,另一边则是两次掀起世界大战、犯下屠杀罪恶的日耳曼民族。

战争原罪在音乐领域的影响一直延续,例如二战过后德文声乐作品受到很大的挑战——特别是希特勒很喜欢华格纳的歌剧,所以一直到现在以色列都很少演出华格纳的作品。另一方面,纯器乐音乐被「去意识形态化」的倾向就更明显,像是极具德意志音乐代表性的贝多芬,特别是贝多芬擅长的纯器乐音乐,就被塑造成一种「非关乎现实世界的纯精神理念存在」。

在这种「政治归政治、音乐归音乐」的情况下,因卡萨尔斯的诠释而带有强烈人道主义色彩的《组曲》,不再作为没有意识形态的「纯精神理念」,就导致德语区的音乐家在其诠释上不得不缺席。

卡萨尔斯透过演奏《组曲》表现的政治意涵是如此的明确且政治正确,这样的包袱使得德国大提琴家在演奏《组曲》时仿佛背负了战争的原罪。图为维也纳乐器坊中的低音提琴。 图/路透社

霍尔薛(Ludwig Hoelscher, 1907-1996)可以说是这批失语者中的代表。霍尔薛师承自上文提到的克伦格尔和贝克两位德国大提琴宗师。二战期间,霍尔薛被列为「重要艺术家豁免名单」(Gottbegnadeten list),让他得以不须入伍服役,转而以政治文化宣传的角色为纳粹服务。

战争期间,霍尔薛以独奏家的身分在德国占领区的欧洲各大城市中大量巡回演出,同时也任教于柏林艺术大学。这段经历使他在战后曾被盟军短暂禁止公开演出。但在New Classical Adventure发行的Telefunken全集套装CD的解说手册中却对这段经历着墨甚少,只说霍尔薛在二战期间被「政治滥用」(politically abused)了。

大约从1950年代中期开始,霍尔薛重新开始演奏生涯,同时在斯图加特音乐学院任教。在其不算短的演奏生涯中,霍尔薛录制不少经典的大提琴曲目,包括完整的5首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德弗札克大提琴协奏曲乃至德国当代作曲家瑞格(Max Reger)的大提琴奏鸣曲…等等。但在这些可谓丰富的录音目录中却缺了经典的全套《组曲》。

虽然其实解说手册中也曾提及巴哈和瑞格的无伴奏大提琴作品是对霍尔薛相当重要的曲目,但霍尔薛只有从6首组曲中单独抽出萨拉邦德舞曲的录音。另外就目前笔者所见过的唱片目录中,也存有霍尔薛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录音,但似乎只有以黑胶唱片的形式发行过。

由于仅收录6首萨拉邦德舞曲,这张CD的长度不过27分钟,风格却相当的一致,用解说手册中的话说就是庄重/严肃(grave)的。整体而言,霍尔薛的演奏速度偏慢,特别是d小调的第二号萨拉邦德舞曲,霍尔薛用了接近6分钟的时间,将这首色调原本就偏阴郁的萨拉邦德舞曲奏的更加的沉重。这份录音完成于1958年,也是卡萨尔斯受邀前往联合国总部演出的年份,从霍尔薛的萨拉邦德舞曲中也许多少也听出了他心中面对《组曲》失去话语权的无奈吧。

格鲁默(右)和伯格(左)都曾留下全本《组曲》的录音。 图/保罗.伯格的《组曲》CD、维基共享

▌失语世代中的星光与重新找回话语权的德奥大提琴家

要说20世纪中叶的德国大提琴家全然的在《组曲》的录音中缺席也不尽然完全正确。施密特.德.内维(Annlies Schmidt de Neveu)大概是最早完成全集《组曲》录音的德国大提琴家,也是最早的女性大提琴家;格鲁默(Paul Grümmer)和伯格(Paul Burger)也都曾留下全本《组曲》的录音。

但想要进一步讨论这些德国大提琴家所留下的录音时,通常都会遇到类似的困难:要不是录音的流通极其有限,抑或是相当难以获得大提琴家的生平资讯,又或者两者皆有。

就录音的流通性而言,在当前许多录音已然数位化的时代,只有施密特.德.内维的录音可供线上聆听(虽然流量只是聊胜于无);伯格的《组曲》录音只有经过部份的数位化,以及部分的录音曾以CD形式发行;格鲁默的录音更是时至今日依然只能以黑胶唱片的形式流通,若非极度资深的发烧友,几乎不会有爱乐者听过格鲁默的《组曲》录音。

另一方面,从生平资料的完整度来说,关于这些大提琴家的生平细节同样可谓付之阙如。在目前关于大提琴演奏历史较为完整的两本文献《不朽的大提琴家》与《History of Violoncello》中,都没有提及上述3位大提琴家。线上资料的部分,也只知道施密特.德.内维出生于德国,曾受业于费尔曼(Emanuel Feuermann),并将这份组曲录音题献给她的老师;格鲁默曾受业于克伦格尔,且曾指导过奥地利知名指挥家/大提琴家哈农库特(Nikolaus Harnoncourt)等简短资讯。

关于这些大提琴家究竟如何看待《组曲》以及卡萨尔斯对《组曲》话语权的垄断,这些关键问题至今都没有相关的资料可供进一步探讨,或许这个现象也可以归类成一种「缺席的政治」吧,意即既然对该现象所存在的脉络有着难言之隐,只好将选择忽略其脉络,甚至直接对整个客观存在的事实避而不谈。笔者认为或许这就是少数20世纪中叶德国大提琴家所留下的《组曲》录音至今都鲜为人知的根本原因。

事过境迁,随着二战逐渐远去,德奥大提琴家们得以逐渐卸下沉重的政治包袱,开始重新在《组曲》的诠释史中寻找自己的定位。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许多德奥杰出的大提琴家如鲍曼(Jörg Baumann)、贝格(Julius Berger)、席夫(Heinrich Schiff)等人纷纷发行自己关于《组曲》的诠释。

回顾《组曲》的诠释史,在从卡萨尔斯的视角正面解读《组曲》诠释史的同时,若能回顾同时代的德奥大提琴家如何成为「失语」的一个世代,同样是反映《组曲》诠释史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更进一步来说,《组曲》诠释史或许提供了一个审视当代地缘政治历史的另类视角。

《组曲》诠释史或许提供了一个审视当代地缘政治历史的另类视角。示意图,西班牙北部城市费内(Fene)的一幅大型壁画,描绘一名拉大提琴的女子。 图/路透社

责任编辑/赖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