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另類台灣型男——沒有顏值、沒有背景,蕭萬長:「在那個可以做事的年代,沒有人會擋你。」(下)

1978年萧万长(右)从蒋经国手上接获最佳公务人员论文奖。(图/王玲惠提供)

「官做得越大,事做得越少。」这是萧万长的感慨。一个嘉义菜商之子,历任要职,最后成为民选副总统,仕途看似一路顺遂,他却若有憾焉。时代变了,放手让他做事的人也不在了。

他最怀念在国贸局时代。1980年代,是台湾经济起飞成长快速的时候,萧万长意味深长地说:「那是做事的年代,只要你肯做事,没有人会阻挡你。」

1981年底,国贸局副局长萧万长突获总统蒋经国召见,告知他将被扶正。这是甫升任经济部长的赵耀东建议,人选有两位,蒋经国拍板选了他。萧万长很意外,因为赵耀东并不熟识他,仅凭他的工作表现就把他放入名单。萧万长也很惶恐,他知道当时的国贸局是「天下第一局」,自己没有前任局长汪彝定、邵学锟的资历及人脉,独当一面恐不易,他婉谢,谦称自己仍须历练,蒋经国和蔼地告诉他:「40岁不年轻啰」,并勉励他:「你是本地人,要多为这块土地打拚。」为了让他放胆去做,蒋经国告诉他:「未来若有困难,直接来找我。你若不找我,我每年会找你一次。」

1988年美国要求台湾开放火鸡肉进口,上千鸡农抗议,萧万长出面说明,被鸡农砸了一身鸡蛋,他始终保持微笑。(图/本报资料照片)

蛋雨从四面八方袭来

蒋经国每年都要他在国民党中常会报告,萧万长在那个机会中,报告的都是他「应该做」却「做不了」、「推不动」的事,蒋经国在中常会都会明快裁示。萧万长回忆,「总统话不多,只有几句,但很清楚,很坚定,言简意赅。」蒋经国的话第二天往往就是《中央日报》头条,因为方向、目标清晰,萧万长的难题常迎刃而解。

智财权问题就是如此。台湾对美每年出超甚巨,美国常对我们祭出「301条款」,迫使我们开放巿场或以各种条件交换,而其中「特别301条款」则是针对智财权。台湾贫穷时,产品经常仿冒他国、书籍盗版他人,当我们越来越富,却还是没有智财权观念,常被讥骂是「海盗」。美国给我们很大压力,但国内反弹甚巨,《晶片战争》作者克里斯米勒回顾此事,在书上生动地描述李国鼎(时任经济部长)刚开始也站在反对阵营。李国鼎与德州仪器高层马克谢弗德第一次见面即不欢而散,李国鼎对谢弗德说:「智慧财产权是帝国主义用来欺负落后国家的东西。」但是,李国鼎很快知道这是必走的路,兹事体大,他要萧万长「向上反应」,这是萧万长唯一一次求见蒋经国,「总统不说话,只听,不置可否」,然后要他下周去中常会报告。他报告完后,第一个发言的便是李国鼎,他呼应萧万长,我们发展科技业,需要人才、外资,若不尊重智财权,人才、外资都不会来。行政院长俞国华在会中立即承诺成立专案小组推动,后来花了三、四年时间立法、修法,并教育民众,最后终于让台湾从「特别301观察名单」除去。

萧万长最知名的一战很惨。谈判一定是give&take,有拿有给,我们对美有巨大出超,美国自然要从我方得到回报。1988年,美国强硬要求我们开放火鸡肉进口,台湾鸡农强烈反弹,几千人集会抗议,萧万长不畏压力,坦然出席说明,正要离场,才刚转身,突然有人开始对他丢鸡蛋,蛋雨从四面八方袭来,砸了他一身,他冷静地带着微笑一步一步走出场,「微笑老萧」这个称号就是那时媒体给他封上的。第二天报纸以「萧万长中『蛋』」做标题和主照片,美媒也刊登了这张照片,美国助理贸易代表Coral Cooper说:「我看到后非常悲伤。」美方认知到萧万长已竭尽所能了,底线开始松动,他终于替台湾争取到一年时间让业者及农委会因应。

萧万长回想此事,对结果十分欣慰,他完全不怪对他丢鸡蛋的人,他说:「我当然会痛,但我不觉得受到羞辱。我生在农村,我今天若是他们,我也会出来丢鸡蛋。」

「易地而处」,是他认为谈判成功的关键。萧万长对自己获得美方信任,完全不敢为傲,谈判凯旋而归时,幕僚建议他立即在机场召开记者会,对国人宣示战果,萧万长一概拒绝,他认为要替谈判对手着想,「我们公开庆功,不就代表对方输了吗?他们如何面对自己国人?他们下次还会让利吗?」将心比心,为了国家长期利益,他宁可功而不居。

转口贸易除罪化

在那个管制年代,国贸局权力庞大,贪腐时有所闻,他在国贸局大力推动自由化、制度化,把货品分类从一万三千多项改成三大类:禁止类(毒品、武器)、管制类(批准才可进出)、自由类(授权给银行外汇局签信用状),能不管的不要管,要管的少管,大幅缩小国贸局权限,他召集同事说话:「这是减少外界『害』你们的机会,不要误了你们家人。」他很欣慰六年国贸局长任内没有一个贪污案。

他另一件有远见的革命性规画是让两岸三地转口贸易除罪化。台湾即使在两岸现况如此恶劣的情况,每年对大陆出超都还有一千多亿美元,2022年我们全部的出超金额是514亿美元,仅仅对大陆(含香港)出超就1004亿美元,换句话说,若少去对大陆出超,台湾将成入超国。而这一切是先从台港货物转口大陆的除罪化开始。

商人最知道如何有利可图。1985年,萧万长发现台湾对香港出口从1983年的16.4亿美元,第二年突然增加到20.8亿美元,一年暴增近三成,他派人去香港码头观察,发现很多货在香港不下船,直接转往中国大陆,当时大陆已往改革开放的路上走,未来这块市场应该更大,他认为同文同种的台湾不应放弃那块肥沃的处女地。当时台湾对大陆政策仍是「三不」: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转口贸易若不除罪化,这些努力替台湾赚钱的台商都可能涉及「叛国罪」,当时已黑函满天飞。他建议蒋经国将转口贸易除罪化。

蒋经国当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报告时,蒋经国依旧不置可否,萧万长从总统府出来不久,立刻接到国安局长汪敬煦的电话,要请他吃牛肉面,并要他把给总统的资料也带一份过来。他们一起讨论如何解决转口贸易不触法的问题。政院后来交给「力行小组」召集各单位会商,半年后终于解决。

1987年,他转任经济部长,发现越来越多台商到中国大陆投资设厂,因为台币升值、劳力成本提高,厂商纷纷外移,中国大陆成为企业界最喜欢的投资地,基于务实,他开始逐步放宽赴中国大陆投资的限制,在1993年2月公布「在大陆地区投资与技术合作许可办法」,采取具弹性的报备核准制,且可溯及既往,允许已经去大陆的台商登记。自1993年起到2022年止,依我们海关署数字逐年统计,30年来台湾对大陆(含香港)出超总和共1兆6642亿美元,这是扎扎实实我们从大陆净赚的天文数字。

台商对大陆经济贡献巨大,连习近平都曾说「大陆功劳簿要记台商一笔」。大陆庞大的市场、低廉的劳力,对台湾又何尝不是居功厥伟?这是两岸共荣。

1993年在西雅图APEC,萧万长(左)与美国总统柯林顿合影,这是中美1979年断交后最高层官员会晤。

一谈就叹气的是亚太营运中心

回想蒋经国当年对萧万长的勉励:「你是本地人,要为这块土地多打拚。」萧万长尽力了,但他一谈就要叹气的是1990年代「亚太营运中心」(APROC,Asia-Pacific Regional Operations Center)。管中闵对此也很感慨:「亚太营运中心不是功败垂成,而是还没生出来就被捏死」。亚太营运中心原本是徐小波(徐柏园之子,知名律师)在1992年在YPO(Young President's Organization,青年总裁协会)会议提出的,时任经济部长的萧万长当时就坐在他旁边,一听大喜,立刻趋身告诉他:「这个好,我很有兴趣」。他们两家住得很近,走路十分钟,萧万长晚餐后常常步行到徐府,一聊就到深夜。徐小波最初想法是「亚太利润中心」,萧万长认为作为政府计划不宜特别突出「利润」,以免给人「孜孜为利」的观感,于是,把「利润中心」改成「营运中心」,更具国家战略性的格局,且亚太营运中心英文缩写APROC还可把中华民国的英文缩写ROC嵌入。1994年萧万长任经建会主委时,正式提出此议,被时任阁揆连战纳入政策。

亚太营运中心是利用台湾在亚太的战略位置,让台湾成为区域枢纽,营运中心含制造、海运、航空、金融、电信、媒体等六大中心。这应是继蒋经国十大建设以来最大格局的国家计划,但后来国民党分裂,连萧落选,政党轮替,陈水扁主政,这个计划变成泡影。有人认为是因李登辉「戒急用忍」的两岸政策,破坏了这个大计,徐小波否认,他是这个恢宏构想的原创人,他说,当时提出这计划时,完全未提到大陆,计划主要目的在修订台湾不合时宜的法令政策,例如税务、电信、外汇金融、控股公司等政策,创造自由化、国际化的环境,并提升行政效率,让台湾成为亚太枢纽。他强调,「原始计划完全没有任何需要大陆配合的。大陆若加入,当然是加分,若不加入,也完全没影响。」证诸大陆那时正在六四的创痛中仍未复元,当时他们经济实力和我们相差如天壤,新加坡和韩国也仍在寻找自己定位,台湾的确有大好机会将自己一举推上亚太浪尖。

管中闵回顾此事,也深觉遗憾:「我们1990年代之后,看不到什么国家建设计划,都是东一拳西一腿,台商也像散兵游勇,好不容易有一个国家计划出来,行军布阵,亚太营运中心是当时最好的阵法,可惜没做起来」,他分析,我们当时若做成亚太营运中心,在中国成长之后更可顺势发展,「台湾可以站上无与伦比的地位」。

亚太营运中心的推动,在总统选举「连萧配」失败之后,戛然而止,此后,台湾陷入政党轮替的恶斗,不管谁做执政党,在野党都希望他们垮台,台湾再也没有推出任何具格局的国家级计划了。

我们是不是永远错过了?徐小波叹:「我们是民主国家,做事很辛苦。台湾官场的特色就是官员做不久。」但他仍不愿用「失败」两字,「亚太营运中心是我的心中之痛,但我不认为我们已全无机会」,徐小波至今仍在结合民间团体工总,替台湾找机会,「台湾人要有自信,我们可以影响大陆,而不是与他们隔离」。

2015年在马尼拉APEC,萧万长与美国总统欧巴马(前右)握手,中共国家主席习近平(前左)正在旁边。

平凡,平淡,平实

萧万长,来自乡村,不是政二代、富二代,没有背景,长得不帅,木讷寡言,中英文都有浓浓的本土腔,但是,用功、努力、务实、谦和,很会忍,如果今天有一个人,像萧万长这样,他可不可能像萧万长一样得到一个又一个重要机会替国家做这么多事?萧万长想一想,摇摇头:「不容易,时代不一样了。」

但是,务实的他仍然愿意对来取经的年轻人,分享可以操之在己的部分:

一,培养一个专业才能,千万不要虚度光阴,若高不成低不就,糟蹋了一生,那就太可惜了。

二,每天都要把握当下、想到未来。「把握当下」不是吃喝玩乐,「当下」是把握学习环境,站稳脚步,这是最务实的。务实,尤其要有国际视野,那才是「未来」。

三,低调,不好大喜功(ps.他承认这点既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不确定现在的年轻朋友是否该学)。

萧万长常说:「我是一个平凡人,但是,现在大家都只想做不平凡的人。」他那个时代,强人蒋经国主张的是「平凡,平淡,平实」,蒋希望与国人共勉:「做人要平凡,对名利要平淡,做事要力求平实,深入民间,深入问题,彻底解决问题。」卑之无甚高论,却在当时变成台湾全民文化和风气,大家携手走过国家的低谷,萧万长不胜怀念:「当时大家都在为国家利益着想」。

长年在萧万长身边做事的前行政院长办公室主任胡富雄说:「如果蒋经国能多活几年,萧先生能做的事会更多。」

应该不只是萧先生。(下)

●本文作者沈珮君另有延伸作品「萧万长,管中闵唯一登门拜年的人」,请看「联合报数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