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怨父親退休宅在家根本「自暴自棄」 作家:你對父母的厭惡 始於自身缺點的投射

示意图/ingimage

我曾与父亲十八年不说话,因为我们一说话就吵架,太痛苦了,不说话、零互动,反而轻松许多。

母亲车祸猝逝后,我不得不重新与父亲互动,痛苦的经验又回来了,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与父亲和解。

在这条和解的道路上,我做过许多功课。有些功课可以自己做,也必须自己做,有些则需要向外求助。我曾找过我的学长李崇建谈话多次,对自己与父亲有更多认识,从而接纳自己与父亲,也加快了父子和解的速度。

有次谈话,我告诉崇建,我对父亲感到很生气。他问我,为了什么而生气?

崇建请我多说一些。

我说,父亲在被迫退休后,开始自暴自弃,放弃人生,将自己关在家里,每天都在看政论节目,晚上看直播,白天看重播。不仅自己不出门,也阻止我母亲出远门,只要母亲想去旅行,或参加日月潭、西子湾等地的长泳,父亲的脸就会垮下来,开始生闷气,母亲不只一次向我哭诉。

还有吗?崇建请我再举一个例子。

我说,父亲有巴金森氏症,右手会不由自主发抖。母亲还在世时,家中大小事都依赖母亲处理。母亲走后,要办理继承,许多文件都要父亲签名,他的右手已无法写字,我请他练习用左手,他只练习一天就放弃了。

崇建看着越讲越气的我,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用他一贯平静的语气问:「志仲,你的人生有自暴自弃的经验吗?」

我愣住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回答:「没有。」

我当年对自己的认识竟粗浅至此!我的硕论是研究柳宗元,对他的家世、职涯、交友、个性等等,我皆了如指掌,却对自己如此陌生,竟认为自己没有放弃的经验,如今想来,实在可叹。

崇建要我再想想看。

而后,我才逐渐意识到:原来,我也有许多自暴自弃的经验,我讨厌那样的自己。这个发现很令我震惊:原来,我讨厌的可能不是父亲,而是自己。我将对自己自暴自弃的厌恶,投射到父亲身上去了。我怎么看自己,就会怎么看别人。

◆开始学习觉察,才有可能接纳◆

然而,只有这次的觉察还不够,没多久便淡忘了。在另一次谈话里,我又提到我很不喜欢父亲身上的许多特质,崇建请我举出三个。

我不加思索,应声而答:「固执、强制、郁郁寡欢。」

崇建停顿一会儿,故技重施:「志仲,这三个特质,你身上也有吗?」

我听了,重重一惊。这次,我很诚实地承认,这三个特质我都有。

这个发现,让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这么讨厌自己?却又投射到父亲身上?难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与父亲无关?

「志仲呀,以郁郁寡欢为例,这个特质有曾经带给你什么好处吗?」崇建问。

我听了,忍不动激动起来,说:「怎么可能?郁郁寡欢让我长期陷入情绪痛苦之中,让我交不到太多朋友,让我找不到工作,让我的人生变得这个样子,它只有带来坏处,怎么可能带来好处呢?」

崇建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志仲啊,有没有这种可能?你后来喜欢阅读、写作,你对文学、历史、哲学会有兴趣,有没有可能跟你的郁郁寡欢有关?」

这番话犹如一记当头棒喝,我无法反驳。瞬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看自己与看事情的角度截然不同了。

原来,我讨厌的特质还有另一面,也就是所谓的「资源」。这个特质在许多时候带给我坏处,但在许多时候,它的资源也带给我好处。

用丰富的眼光,去看事情的全貌,我在谈话中深刻体验到了。

在这两次与崇建的谈话过后,有两件事在我与父亲的关系上慢慢发酵:

例如,我开始看见的父亲的「固执」带给他的「资源」。

◆有多固执,就有多坚持◆

母亲过世后,父亲和我一起住了一年半。有一天,他突然在家中倒下,从此失去自理生活的能力,也无法行走,我不得不将他送到养护中心安置。

父亲并不喜欢这个决定,他想要回家居生活,但又不想让我为难,因此积极在养护中心复健,希望能重新站起来,并可自理生活。有一阵子,他已能在无人搀扶下,独力走上二十分钟的路。

此时,他的固执让他再度颓然倒下。

父亲所住的养护中心,五个人一个房间,每人一个床位,每个床位的床头都有一个求助铃。父亲不喜欢麻烦别人,从未按过铃。我多次劝他,有需要就按铃,但他很固执,坚持凡事自己来。

有一天,他想下床走路,弯腰绑鞋带时,不小心跌坐在地,被扶起后,左腿疼痛难行。到医院检查,腿骨有裂痕,需要开刀。原本他还能自行走路,但他的固执让他重新坐回轮椅上,连站起来很困难,更别说要走路了。

手术过后一阵子,我去养护中心探望父亲,他正在复健室练习站立。只见医生一手扶着他的背,要求他手握前方的铁杆,并凭着自己的力量,从轮椅上站起来。父亲吃力地起立,身体摇晃,双腿发抖,有些站不住。

大约过了半分钟,医生才让他坐下休息。医生转而去协助其他老人,几分钟后回来,要求他再次起立。如此数次,我趁着他休息的空档问他:「很累吧?」

父亲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又得重新开始了,以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看到他如此辛苦与挫折,我除了感到心疼,实在无能为力。

父亲没有放弃,持续复健,之后我每次去看他,都小有进展,已慢慢能在三、五公尺的机器上,扶着铁杆,来回行走。有一次,他竟可来回走上二十趟,令我大惊,而他说,他其实已能走上四十趟,只是因为想跟我多说些话,当天走一半就好了。

我听了,心里除了感动,只有佩服。

以前,我总是认为父亲固执,也讨厌他的固执,但在这件事情上,我看到了「固执」的资源,叫做「坚持」。

只是,他能坚持多久呢?

十五个月后,有一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要我买双布鞋,带去给他。

我很困惑,他要布鞋做什么呢?但我还是带去了。

到了养护中心,答案揭晓:父亲要开始练习穿着鞋子走路了。

之前,他都是光着脚丫,手扶铁杆,在机器上来回走动,从三十趟、五十趟、六十趟,到现在居然可以走下机器,穿起布鞋,推着轮椅走路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我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放弃复健了,而他却坚持了十五个月。看来,他还会坚持下去。

◆学会对话,是送给自己与父亲最大的礼物◆

在复健这件事上,我看到他有多坚持:他坚持每天都要复健,练习走路。他有多固执,就有多坚持。如果不是这样,他如何面对艰难的复健过程呢?以前,我只看见他的固执,讨厌他的固执。现在,则是看见、欣赏,也佩服他的坚持。

父亲没变,是我变了,我的眼光变得丰富了。

这是我和父亲在和解之路上重要的一刻,我们的关系更紧密、靠近了。

然而,在复健过程中,父亲不是没有想要放弃,毕竟,他也有容易放弃的一面。有次,我去探望他,见他体重增加、说话清楚、走路稳健,我很高兴,但他总对自己不满意,尤其对于走路一事,不时感叹自己没有进步。我很庆幸自己学过萨提尔的「对话」,遂与父亲对话十多分钟:

在这场简单、轻松的对话中,我并未设定目标,也没有打算改变父亲,只是顺着对话的气氛走,想不到就能帮助父亲看到卡住的点,并且找到适合他努力的方式。这些年学会对话,真是送给自己与父亲最大的礼物。

图为《重启人生的17个练习》书封,究竟出版社提供

最终,父亲成功站起来,又能独力走上一段路了。可惜此后多次生病,住院卧床时间一久,双腿便会失去肌力,无法走路,又需重新复健。在他有生之年,终究未能回家生活,这实在是很大的遗憾。但与父亲在那段时间的相处,让我对他有更多认识与接纳,这是一条很圆满的和解之路。

以前,我很不喜欢自己的「容易放弃」,后来,我看见了容易放弃的的资源是「有弹性」,那也是我能中年转行的关键因素。我开始欣赏自己这个特质,而后,也能看到父亲「固执」的资源:「坚持」。能用丰富的眼光看自己,就能用丰富的眼光看待他人与世界。

(本文出自《重启人生的17个练习》,究竟出版社出版,未经同意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