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梅樂克殺夫案」之爭：家暴觸發的謀殺...誰有錯？

今年一月初，在土耳其地中海城市安塔利亚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杀夫案，案件当时立刻引起土耳其社会讨论，这当中的争议是什么呢？图为2012年妇女节当天，在一位女性遭男性枪杀之后，示威者正着装准备到伊斯坦堡示威抗议家庭暴力。 图／美联社

「为何不逃跑？为何不报警？为何不离婚？」

今年一月初，在土耳其地中海城市安塔利亚（Antalya）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犯人是一名31岁的妇人梅乐克（Melek İpek），她在家中与丈夫拉马赞（Ramazan İpek）的争吵中，误杀了结褵12年的丈夫。警方接获报案电话抵达案发现场时，家中还有两名幼童，让人更震惊的是梅乐克脸上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仿佛她才刚从生死搏斗中幸存下来。

杀夫案当时立刻引起土耳其社会的讨论。今年三月份法院审理此案件时，梅乐克在法庭上的陈述更被新闻媒体巨细靡遗的报导，还原梅乐克悲惨的12年婚姻生活。梅乐克在法庭上表示，拉马赞在高中时就苦苦追求她，梅乐克一开始并没有答应，直到某天拉马赞强拉着她到偏僻处性侵得逞后，梅乐克才碍于「贞节迷思」而同意与之交往。高中毕业后，两人在拉马赞的坚持下结婚。

但婚后没多久，拉马赞就开始出现家暴倾向，甚至在情绪激动时还威胁要杀了梅乐克的家人，或是他们的两个孩子。梅乐克表示，拉马赞不仅对她拳打脚踢，还做出性攻击的举动，除了生理上的家暴外，她更承受无法想像的言语恐吓，以至于她不敢做出反抗、或是求救的举动。

图为当时遭丈夫家暴的梅乐克。 图／Twitter

在法庭上，梅乐克声泪俱下地表示：

这一次，要不羞愧、不害怕地将她所经历过的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在各界的关注下，刑事法庭在4月27号做出最后判决。虽然检察官认为梅乐克的行为已经超过合理范围，主张过失杀人，但法官最终裁定梅乐克是出自正当防卫，并没有构成犯罪，予以无罪释放。

所以从杀夫案到审判结果出炉，梅乐克经历了什么事，这场审判的争议与结果又为何？

▌「为何不逃跑？」家暴受害者的无路可退

发生凶杀案的前一晚，梅乐克向拉马赞提出离婚的要求，拉马赞听到后勃然大怒地对梅乐克拳打脚踢，还拿枪指着孩子，威胁要杀了他们。在拉马赞的暴打下，梅乐克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浴室，还被铐上手铐。当时，拉马赞威胁梅乐克说：「明天一早，我就杀了你。」并命令梅乐克进到房间躺在自己身边，梅乐克不敢反抗，全裸的身子上只有一条薄毯子。

「为何不逃跑？」是每一位家暴受害者都会被问的问题，但实际上这一些被家暴的女性常常受到威胁，无路可退。图为疫情之下在巴西遭到家暴的受害者，诉说着自己遭受伴侣虐待和殴打。 图／路透社

图为2018年11月25日，示威者在伊斯坦堡抗议针对女性的性别暴力，其中一位土耳其的防暴警察当时与示威者发生冲突。 图／法新社

隔天早上，梅乐克趁拉马赞出门时赶紧确认孩子们是否平安，庆幸地是拉马赞并没有对两个孩子动手。梅乐克看见家中的手枪还在，担心拉马赞从外面回来时，可能会到邻居家拿武器回来杀人，梅乐克便到距离100公尺外的邻居家询问拉马赞是否有来过，邻居虽有询问梅乐克身上的伤，但却没有做更深的介入。

梅乐克回到家后，拉马赞已在家中等他，梅乐克在争吵中拿起墙上的猎枪要求拉马赞离她与孩子远一点，但最后误触板机，拉马赞被射中后倒卧在血泊中。虽然梅乐克当时立刻拨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拉马赞已无生命迹象。

然而对于梅乐克的陈述，法官的质疑是：为何梅乐克长期受到家暴，却没有寻求警察保护？以及既然都到邻居家了，为什么梅乐克没有请求协助，反而还回家？对此，梅乐克只是淡淡地说：

「因为我怕他伤害我的孩子和家人。」

2015年，黎巴嫩女性捧着瘀青受伤的人体模型，抗议因为家暴而遭到杀害的女性。 图／路透社

梅乐克的顾虑也是其他家暴受害者不敢向外求救的主要原因。根据2019年在土耳其的统计资料，高达42%的女性曾经受到身体或言语上的家暴，这当中只有不到三成的妇女会向外寻求帮助。

经由媒体报导后，梅乐克满是瘀青伤痕的脸与她在法庭上的发言，马上引起社会舆论的同情，网路上出现支持梅乐克是基于「正当防卫」，因此该无罪释放的声音。土耳其各大报章，包括《晨报》（Sabah）与《民族报》（Milliyet）都对此案件做出偏向「受虐妇女症候群」与「正当防卫」等相关报导。

外界普遍认为，如果梅乐克拿到医院开立的受虐症候群的证明文件，将有助于降低刑责甚至无罪释放，但律师对此持保留态度。接受《晨报》（Sabah）访问的律师阿卡愣（Arzu Akalın）表示：即便是开立受虐症候群证明，也不足以证明梅乐克在行凶当下是无行为能力之人，一切还需要专业医疗团队评估。

图为土耳其艺术家 Vahit Tuna的创作，象征「墙上每一双无主的鞋子，都是又一位家暴受害者之死。」 图／路透社

2019年在土耳其的统计资料显示：高达42%的女性曾经受到身体或言语上的家暴，这当中只有不到三成的妇女会向外寻求帮助。 图／法新社

▌「被虐杀夫」却无法构成「正当防卫」？

相比「受虐妇女症候群」的主张，「正当防卫」似乎会是梅乐克案件中被告律师争取的方向。主张「正当防卫」对梅乐克较为有利的原因是：可以引用2014年发生在宗古达克（Zonguldak）的杀夫案件判决结果作为依据。

当年同为家暴受害妇女的艾雪菇（Ayşegül E.），奋力抵抗酒后企图拿刀杀死她的丈夫，却不慎掐死丈夫。法院当年对此判决艾雪菇是正当防卫，无罪释放。目前，她与小孩也已经重新开始新生活。艾雪菇对于过去的伤痕不愿再多说，只对媒体表示希望梅乐克也能尽快得到正义的判决。

不过，艾雪菇一案的「正当防卫」并不一定适用于梅乐克的案件上，因为梅乐克是拿枪杀害手无寸铁的丈夫，可能无法满足「正当防卫」的比例原则条件。虽然梅乐克的律师在一审中向法官申请释放，但最终被驳回并裁定继续羁押，全案可再上诉。

法院的判决当时引起民众不满，认为法院过去可以三两下就释放一般的性骚扰、甚至是性侵案的犯人；但面对家暴的长年受害者，法院居然做出继续羁押的判决，所以评断的依据到底为何？对此，土耳其的女权团体当时也为此案到法院前抗议，批评政府在女权上消极的态度，正是家暴悲剧的推手。而庆幸的是，法院最终判决梅乐克无罪释放。

「我很想念我的孩子。」刑事法庭在4月27号最后判决：梅乐克是出自正当防卫，并没有构成犯罪，予以无罪释放。 图／Twitter

▌嫁给强暴犯：以婚姻当赎罪的贞洁迷思

梅乐克悲剧的起点始于她受到拉马赞不当追求、甚至性侵时，为了「保全贞节」而没有挺身反抗，反而还与拉马赞步入婚姻。然而，像是这样与骚扰者或是强暴犯结婚的女性，在土耳其并不少见，甚至还是童婚问题的根本。根据联合国2018年的资料，土耳其20-24岁的已婚女性里，有2％的女性是在15岁以前就进入婚姻，也就是所谓的儿童新娘。其中，童婚在土耳其东部比率比较高，在较为开放的沿海以及西部地区并不常见。

此外，土耳其政府在2016年曾提出有关草案，该草案内容为：

「与未成年者有性行为之完全行为能力人，在没有威胁被害人及违反被害人意志的情况下，可以透过与被害者结婚来减刑或是缓刑。」

当时此草案引起政坛与民众的强烈反弹，认为这是政府姑息性侵犯，助长社会对于被害人的贞操迷思。虽然此法案后来在各界的反对下没有正式通过，但也反映出土耳其对于女性贞操的保守思想。

对于女性的贞操迷思，虽然在年轻一代的土耳其人想法里已经慢慢开放，老一辈却还是相当拥护「贞操价值」。土耳其传统的家庭影响力，也是让女性无法跳脱束缚的因素。许多女权运动组织，致力于透过公权力以及制度面上的改革，来改变东部地区或是社会角落里弱势族群的命运，但近年来作风愈趋保守的执政党，并没有在此议题上给予相对应的支持。

土耳其在2011年签署《伊斯坦堡公约》时被视为往保护女性权益迈进一大步，土耳其总统厄多安（右）当时还表示：对女性使用暴力是「违反人权」的行为。不过时至今年3月，土耳其已宣布退出《伊斯坦堡公约》。 图／美联社

图为4月1日上街抗议政府退出《伊斯坦堡公约》的示威者。 图／法新社

回到此案，以保护家暴妇女的实际作为而言，土耳其在2011年加入的《伊斯坦堡公约》发挥很大的影响力，土耳其现行的6284号法《保护家庭与妇女暴力防治法》正是依此公约而立法。但土耳其保守派却认为《伊斯坦堡公约》有违反传统家庭价值，增长LBGTQ族群的气势，而游说政府退出。政府也在今年三月宣布退出《伊斯坦堡公约》，这引起女性团体的大规模抗议，举着「政治谋杀女人」的标语，批评政府的消极态度。

如果不了解伊斯兰文化，可能会对伊斯兰拥有「仇女」的刻板印象或误解，但在《古兰经》里所提及的有关赋予女性继承权、离婚权与夫妻财产制等制度，在当时是迈向两性平等的一大进步。但因为《古兰经》的经文用字艰深，同一字具有多种意思，因此如果用错误的角度，将会解读出不一样的意思。也因此，目前就有「伊斯兰女性主义」学派致力以正确的方式解读经文，一方面推广正确的观念，一方面则希望可以洗刷外界对伊斯兰长期以来的误解。

梅乐克的家暴悲剧案，让土耳其社会再一次地审思现行仍有许多地方需要补强的制度与保护网。社会大众虽然同情梅乐克，但却鲜少讨论未来要如何避免类似悲剧再次发生。尤其，在其他社会角落里可能还有更多未浮出台面的家暴案，这当中公权力该如何介入、又该如何保护被害人，是土耳其政府需要费心解决的问题。

梅乐克的家暴悲剧案，让土耳其社会再一次地审思现行仍有许多地方需要补强的制度与保护网。图为2018年，巴西的家暴性幸存者Rogeria Cardeal在一部名为《隐藏的敌人》里（Hidden Enemies）饰演新娘，该剧也与家庭暴力议题相关。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