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诗词配上音乐

在西湖岳王庙前唱《满江红》特别合情。(新华社)

一首诗词的吟唱,如果能透过一段自己喜爱的音乐旋律,自必妙趣横生,陶然自得。

2007年3月24日是岳飞904年生日,晚饭后,我从浙江大学玉泉校区的客座教授宿舍,骑自行车到西湖旁边的岳王庙前,唱了三遍《满江红》,第一遍是林声翕作的曲,属艺术歌曲,第二遍是黄石为连续剧所谱的主题曲,第三遍是我利用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钢琴协奏曲的旋律唱出。想当初,我深被这首钢琴协奏曲的庄严高贵所感动,联想起慷慨激昂的《满江红》,配合起来唱,觉得相当合韵合情,多年后竟然有机会在岳王庙前献唱,好生得意,意犹未尽,我乘兴骑车上了白堤。

我沉浸于西湖的灵气,从白堤看苏堤的跨虹桥,桥洞透着光影,着实美丽。回程时,为了躲开楼外楼前的车水马龙,我经孤山路,过放鹤亭,赫然看到一座陈英士骑马英姿的雕像。陈英士可是我读小学时的课本故事人物,有「革命首功之臣、民国第一豪侠」之称,却被袁世凯谋害,跟岳飞一样,殉难时仅虚岁三十九,我不胜缅怀,恭敬地再唱一遍《满江红》,向这位可媲美岳飞的人致敬。

音乐旋律融入诗词中,让我同时领略到诗与乐的感动,这种愉悦经验不只《满江红》一首,像朱自清的《怅惘》配上贝多芬第二号浪漫曲,只要把第三句里的「她不见了」唱两次,便节奏相符,浪漫曲加浪漫的诗词,倍显浪漫;又像我为戴望舒的《在天晴了的时候》配上皇帝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这美妙的音乐总让我在雨过天晴的时候,念起「该到小径中去走走,给雨润过的泥路」,总想唱着这首轻快的诗歌,出门去踏青。

诗与乐的关系,根据最先提及诗的尚书虞夏书,诗当时只是歌谣,可说诗乐不分,诗是伴着音乐而产生的;另一说法,诗的出现应先于音乐,如《毛诗序》所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衷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总之,诗表现内心的情感,音乐则缘情而生,宣泄郁抑于胸中的情感,由于诗与乐都强调韵律节奏,两者相合,自能提高抒情的效果。不过,诗与乐毕竟本质不同,据考证,到了战国时期,诗之乐渐趋没落,一方面,音乐艺术脱离诗而独立发展,另一方面,人们引诗言志,着重诗义,就不再依赖乐曲表达,所以,诗人未必会唱歌也不必精通音乐,并不影响他们成为诗人。

不过,诗词本来就具有音乐性,自会强劲地追求与音乐结合,伺机以创新的姿态出现。最自然的方式表现在有节奏的声调抑扬的读出,像诗人余光中在中山大学2015年11月举行的「诗与朗诵」会中,用乡音诵读苏轼的《水调歌头》,令人印象深刻,他与我是多年的同事,曾强调「读出的诗作才完整」;最普遍的方式是经由作曲家谱曲,让人按谱唱出,则可谓「唱出的诗作才流传」,像这首《水调歌头》由音乐才子梁弘志谱曲,经邓丽君演唱后,便广为流传;最令人佩服的方式,是唱者兼具作曲天赋,能充分表达自己对诗词的诠释,像陈秋霞自弹自唱徐志摩的《偶然》,她谱的这首曲风靡至今,也因此没几个人还记得原来李维宁所谱的曲了,很遗憾,因为那才是我的偏爱。

以上所述为诗词「谱上」音乐,至于为诗词「配上」音乐,则是用自己喜欢的旋律去唱自己喜欢的诗词。像苏轼《水调歌头》, 我觉得如果用粤曲《帝女花》的旋律唱出,意境更深。爱唱《水调歌头》的邓丽君也很喜欢《帝女花》,她曾在马来西亚演唱会上接受观众要求而演唱这首粤曲。可惜已无法告诉她了,如果她将粤曲里的「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相拥抱相偎傍...」换唱苏词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相信她会惊奇于彼此韵律节奏之相配,也会感叹此曲的伤死别与此词的叹生离,两者的情意表现是如此的贴近。

苏东坡对月吟诗、长平公主对月悲歌,它们的相配是怎样发现的,我无法说明,只能说它们都久藏于我的记忆库中,冥冥中有一种力量牵引着它们,在某一时点终于迸出亮光来。但,我曾因稍加想像就有收获的例子,像明杨慎的《临江仙》,我因着其中的「滚滚长江」、「英雄」等关键字, 想到《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文革歌曲,一唱起来即爱不释口,但想及毛泽东多少往事仍难付笑谈,令人浩叹。也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像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首句是「大江东去」,怎会不令人想到玛丽莲梦露主演的电影《大江东去》呢,试着利用该电影的主题曲旋律唱《念奴娇》,竟然丝丝入扣,不免惊奇。

我不会写诗、不会唱歌、不识五线谱,但会被音乐旋律所感动,会被诗词所感动,这纯粹是人性,然而,我认为某诗与某曲可以配合唱出,却完全是主观感受,懂诗的或懂音乐的人也许觉得啼笑皆非,但又何妨呢,我无须取悦别人,只取悦自己。音乐感动人,提供乐趣,将人们从无聊中拯救出来,人内心深处有些地方只有音乐才能触及,喜怒哀乐的情感说不出,但透过音乐,感觉就像是个拥抱,尽在不言中,难怪尼采会说:「没有音乐,生活将是一种错误」。音乐是传递情感的声音,自然而然为所有人享用,音乐之美的创作也并非音乐家独享,我们固然感谢他们创作的美妙旋律,但我们不妨加以诠译与发挥,依自己内心感觉而有美的享受,这正是近代人本主义的美学主张。

叔本华强调音乐旋律,认为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里的歌唱、舞蹈、游行或者庆典,都可看作是为音乐旋律所谱上的具体外在事物,那么,音乐当然也是诗词的最佳载具,尤其对中文诗词更是如此,因为中文是单音节,即使是多音节的词,也多可单音呈现,其间可有停顿、延长、重复的各种变化,故适合吟唱,容易配合音乐旋律。

但是,要将文字完美地牵挂在音符上仍非易事,可想而知,音乐家们不会赞同将他们已成的作品与现成的诗词加以凑合,因为音乐的抒发,并不需要歌词的帮助,如果音符要与字词长度和意境相吻合,似乎就失去纯粹美学的随心所欲。对懂音乐的人,一首乐曲有其客观精确性,半个音节错了都无法蒙混过关的。幸运的是,我不谙乐理,拍子也打不准,于是无知者无畏,趁着灵感来时就为音乐与诗词配对,二十多年来,已达四五十首,随意妄为并乐此不疲。碰壁的一次是,当我有意将蒋捷《虞美人.听雨》配上布拉姆斯的《催眠曲》,妻子坚持我不能丝毫更动这首她非常喜爱的曲子,她建议我删去词中的「江阔云低」、「阶前」等字句,在我从善如流后,这首诗曲配也就成为她唯一愿意夫唱妇和的一首。

诗人字斟句酌而成诗,诗词是精炼的语言,必须充分予以尊重,所以,音乐入诗,理应修饰音乐旋律以迁就诗词字韵,如果比喻为削足适履,旋律应是足,诗词应为履。对爱乐者而言,这确实是削足适履,确实是舍本逐末的愚蠢行为,严重地亵渎了音乐。不过,我个人的经验是,诗词配上音乐后的唱出,由于我五音不全又走调,别人通常都听不出我唱的是什么旋律,像有一首我几乎每天都吟唱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连我自己都记不起旋律的出处,只知道那是一首当年我很沉迷的校园民歌,现在却怎样都找不到了,可能因为唱到出神入化,吟多于唱,就越吟唱越「离谱」。然而,也许这才是理想的结果,音乐入诗而不再受乐谱的约束,有如名厨做菜得心应手,菜谱已抛于脑后,可说是得鱼忘筌或得意忘形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再无音乐是否被亵渎的问题。

总之,为了诗与乐的配对,寻诗觅乐的过程中,首要着重音乐旋律的感情表现贴近诗词的情意,其次要求唱,讲究的是字句切合旋律节奏,再来求吟,讲究的是字句切合旋律的音调又加上延息的自由,使诗词的抒情效果得到最大的发挥,原来的音乐旋律是否还能完整维持,成为一个优化的问题,而不是一个绝对的问题。

诗词配上音乐至少有三大功能,首先,熟稔的旋律对诗句词篇的记忆大有帮助,作曲家为诗词所谱的曲我喜欢的不多,学唱起来总觉负担加倍,但利用自己喜欢的旋律去记忆诗句,却感事半功倍。有一次,几位退休老友聚会时提及李白 《饯别校书叔云》里的「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感佩其豪气干云,但没人能将此诗完整背出,不是学国文的我却能背出,利用舒曼《快乐的农夫》的旋律,全诗背来不费心力。

更重要的是,音乐让人们的情感与记忆得以勾连,往事不再如烟,大脑研究指出,音乐可以唤起记忆,它触动大脑中其他媒介无法触及的部分。譬如,有一首越南名曲《映来花鲜》,我从小就耳熟能详,以其旋律的哀婉来唱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的哀恸,竟是绝配,每次唱起,都让我回忆少年时期身处越南战乱的种种往事。还有一首收录在雪霸国家公园的音乐专辑中的《黑森林》,它能唱出苏东坡《蝶恋花》的特殊韵味,唱「天涯何处无芳草」时,也觉得天涯何处无佳乐,只待我们去赏识,这首歌让我回忆当时全家畅游雪霸的快乐,益感目前空巢期的惆怅。

最重要的是,唱歌常被认作健康秘诀之一,音乐也可以用于治疗,利用一个人真心喜欢的音乐,尤其那些经由生命历程唱入心里的音乐,就能够拟定促进健康的介入措施。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的「艺术作为促进健康与幸福的全面性报告」中指出,借由音乐活动,能有效减少患病者尤其失智者的医疗成本,达到疾病预防目的。我特别恐惧失智症,既然唱歌有预防功效,又能激发快乐荷尔蒙,而且我住在透天庴,不至于扰邻,何不效法孔子的以唱歌作为日常生活的常态,既能纾解心绪又能益智强身。

诗曲配三大功能是显而易得的,但诗曲配的过程中,有些奥秘的发现乐趣,可遇不可求,顿觉天地之间,竟处处有不可解之谜,譬如,苏轼梦见亡妻王弗,伤心感慨写下一首千古名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此词竟与七百多年后的《离别曲》以及再过百年后的《梁祝》主题音乐互相呼应,一西一东充满离情别绪的两首音乐旋律都能以之深情吟唱《江城子》,饱含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唱萧邦《离别曲》时,我还得将词中「十年生死两茫茫」、「鬓如霜」这两句都多唱一次,节奏才能相配,但唱《梁祝》时则完全合拍,据悉《梁祝》的作曲者何占豪仍健在,他在2023年底受访时说:「音乐是从感情中来的,情之所至,音之所在。」真希望他知道自己竟能与苏轼产生跨时空的共情,能写出可以吟唱《江城子》的旋律。他会作何解释呢,我好奇。

最近的例子发生在今年初,我偶然看到德国某新年音乐会,开场的一段旋律非常吸引我,妻子告知屏东教师合唱团唱过,曲名叫 《奴隶之歌》,是犹太人精英被囚被掳到巴比伦后思念故国的悲歌。隔日,我翻看诗词书籍,一首词《谒金门》跃入眼帘,诗人郑文焯在思念被囚禁于瀛台的光绪帝,在哀叹朝政之乱局,词曰:

行不得,黦地衰杨愁折。

霜裂马声寒特特,雁飞关月黑。

目断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颜色。

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国。

留不得,肠断故宫秋色。

瑶殿琼楼波影直,夕阳人独立。

归不得,一夜林乌头白。

落月关山何处笛?马嘶还向北。

歌曲的音符有节奏,诗词的字句也有节奏,以《奴隶之歌》唱《谒金门》,两者的节奏几乎完美配合,似互相追随,也似乎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指挥着,扣连着这两起重大的攸关国运的被掳被囚事件,在历史的长河中,千古同叹。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如果加上「可以唱」,就更完整了。欣赏诗歌是高贵的人性,因而感动,感动之谓美,这种追求美的本能,在任何时代都不会消失的,能感受到今人古人悲喜相通、诗人乐家惺惺相惜,那是一种高层次的灵魂交流。

我虽全无作诗与唱歌的天分,但一个人在吟唱诗词而自得其乐,自娱而已,又何陋之有?音乐配诗应是欣赏诗词美的诸多途径之一,让我们共同追求一种美的境界,若参考费孝通先生的说法,那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人我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