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病房剧场

文/阿祖尔

这座城市是由一连串故事组成,有的精采、有的乏味。能否被人提及,在于有没有巧合的一瞬间。F想起剧本写作课的老师,一个头发花白老外省,他要同学们写一出短剧,必须悲剧开头、喜剧收尾。F最近刚好知道这么一个故事。

开头是有点悲,一个女学生清晨买早点时遭酒驾的车辆撞飞。她的身体像是装满热水的宝特瓶一样,融化瘫软在马路边。幸运的是,出事地点就在医院对面,她很快被送去急救,并没有死。

不幸的是,F就是那个女学生。

住进医院后昏迷几天,没有人来探望F,她的爸妈都在国外工作,留她一个人在台北。F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脖子、右手及双腿都被打上石膏,行动不便。她无助地在病房里大哭,多少期待能有护士听见,然后来过来安慰安慰。

抽噎了一会,F的期待还是落空。她心想,「或许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吧,护士根本懒得管。」在她的停止哭泣后,却听见还有另一个人的细小啜泣声

真要命,在单人病房里,竟听见房内传来别人的哭声。

正正躺在病床中央的F无法转身,只能斜眼瞄向身体左侧。哭泣声的源头近在咫尺,她瞧见一个孱弱身躯背对着,缩在床的左手边不停颤抖。

F吓得想放声尖叫,却甚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只手死命伸向床头的叫人铃,但怎样就是搆不到。她以为这就叫作鬼压床,胆怯地盯住视线边缘的蜷缩身体,深怕那个人会突然有甚么动静。

那晚,F斜眼瞄了一夜,直到凌晨五点,眼睛酸了,周围恢复一片宁静,她才松懈下来睡着…

隔天早上护士拿药来时,F余悸犹存问起这件事。

「护士小姐,昨晚我的床上有另一个人…」这句话听起来像胡闹,可是她的语气差不多要哭了。

「大概是…几点听到的?」护士没看F,一边检查点滴一边问了这个怪问题,好像在躲避目光。

「一点多,或是更晚些。这张床是不是死过人啊?告诉我啊!」尽管F的手被石膏裹着,擅自揣测的内容仍让她感觉白色固块包覆下的皮肤寒毛直竖。

「啊!大概是药效退了的关系噢!你别想太多,晚上的止痛剂晚点给,这样你可以睡比较好。现在先休息吧!」护士敷衍回答,并在床尾的纪录板上签了名。护士临走前眼神飘忽地瞥了F一眼,绝对是在逃避。

「这种有问题的态度也太明显了吧!」F想说。她原本还想向其他护士探听,但前一晚没睡好,接下来一整天都陷入半睡半醒中。

夜班护士果真比较晚才在点滴里加入止痛剂。F没想太多,天真以为这一晚可以安睡,但或许是因为她白天睡得多,竟好死不死又在一点多醒来。

细碎的啜泣声再度传来。

F再次无法动弹、求救。在恐惧中,她瞄见这个身体明显比自己瘦小许多,应该还是个孩子。这个轻飘飘的男孩全身不住颤抖,不是因为哭,比较像是承受身体的剧烈疼痛,而在咬着牙忍耐时不自主地发抖。

F根本吓呆了,只能闭上眼在心里念佛号。又是一夜过去,天亮了。她在迷迷糊糊睡去之前,暗自决定第二天非要问个清楚。

这一次F趁着一名护士经过病床时,直接用左手扣住她的手腕,语带愤怒地说:「告诉我,这间房有甚么?」F的眼神明确释放出「我看见了」的讯息。这个护士也感受到了,她只能故作镇定说,「嗯,这间病房不只你一个人…」

「甚么?」虽然早就料到,F听见这句话仍觉得心脏要跳出来了。

「他是这张床的前一个病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小小年纪肝炎病毒并发肝衰竭…」护士下半身轻靠在床边,显然陷入回忆中,她又说,「他好乖,可是没甚么人来看他,病况也一直没有好转。」

护士突然转身看着F,「本来没有要让你睡这个床位,可是你的情况非常紧急,医院里又没有其他床了,只好委屈一下…」

F惊讶到连一句话都骂不出来,默默放护士走了。当天晚上她辗转难眠(其实没转,她根本动不了),脑袋里反复听见护士述说那个孩子的故事。过没多久,F感觉到床舖边缘一股下压的沉重,接着床架摇晃发出吱呀声。他又来了。

这种事不管几次都很怕人,但F觉得知道对方的故事,就比较能用同理心面对了。当小男孩颤抖得最激烈的时候,F鼓起勇气用全身唯一可动的左手贴住他的背。一整片冰凉凉、湿黏的液体沾上她的手,不过女性独有的温柔克制住她内心的恐惧,轻轻拍抚小男孩后说,「你好勇敢,一定可以忍过去的。」

小男孩起初被摸到时还退缩了一下,在听见安抚的话声后,似乎哭得更严重了。F赶紧揉揉他的脖子,用更轻柔的声音说,「姊姊也是一个人,都没人来看我…你看,我出车祸全身打上石膏,也没有喊痛喔!」

F说完赫然惊觉,自己或许不该说「你看」的。她发现小男孩正扭动身躯转过来。F一瞬间吓得闭上眼睛,但为了要安慰他,还是又把眼睛睁开,并且尽可能偏过脸来看他。男孩的小脸很苍白,额前的浏海被汗水沾湿结成一撮一撮。他的眼睛含着怯懦的泪珠

F原本担心他会很可怕,实际模样却比想像中柔和多了。她扶起男孩的头靠在肩上,不知为甚么,此刻心情已不再紧张,也不再害怕。她就这样子安抚着小男孩睡着了。早上醒来时,他不见了。

接下来几个礼拜的夜里,F再感觉不到那孩子疼痛得发抖。她没有再对护士提起过这件事,也看出她们的脸上轻松许多。

一天夜里,F做了一个怪梦,梦到一个穿着病人服的小男孩,站在一间商店门口,他垂着头没有说话,脸被招牌的阴影挡着。当F走近他时,一辆车朝商店的方向撞过去,她赶紧扑身推开小男孩,自己却被撞个正着…

梦境惊醒后,F看见护士站在床头,说:「有人来看你啰!」护士暧昧笑着。

一张堆满笑容的圆脸探到F的眼前,他笑得好灿烂,一下子F还认不出来。竟然是那个男孩!她当下的反应仍是惊恐,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一会儿后才想起甚么似的坐起身(经过一段时间休养她已经可以坐了),没头没脑问说,「你可以在白天出现吗?」

小男孩没回答问题,只是微笑说,「谢谢姊姊,不顾性命来救我,要不然我早就被车撞死了。然后那天晚上,姊姊的安慰让我好很多…」

他的话让F听得一头雾水,心想「现在是已经上天堂了吗?」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护士,希望她能说明是怎么一回事。护士说,「我们院方也要表达歉意跟感谢。因为病床实在不够,我们才勉强把你们两个排在同一间房。这种事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你知道吧,最近医疗资源严重短缺,医师护士人手也不够。」护士凝重的脸色放松,笑说:「不过真没想到你们这么有缘啊,要是你没救他,现在这张床就是空的了!哈哈开玩笑的。」

这种玩笑F只能附和干笑了两声。她想,「原来从头到尾,这个孩子都是活人啊。是因为我跟他说没人来看我,所以他才会来探病吗?」访客时间结束,F在小男孩临离开前问说,「为甚么那时只在半夜出现?」他没有回答,只是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想不到现在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有秘密啊。

这座城市是由一连串故事组成,有的精采、有的乏味。能否被人提及,在于有没有巧合的一瞬间。想起剧本写作课的老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外省,他要同学们写一出短剧,必须是悲剧开头、喜剧结尾。F现在知道该怎么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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