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时代(中)

与强恕中学时期恩师陈永善(映真)老师(左)合影。(蒋勋提供)

强恕中学时期留影。(蒋勋提供)

1960年代位于重庆南路、衡阳路口的东方出版社,是蒋勋中学时期最爱流连之地。(东方出版社提供)

初中时期学习「写真馆」作画,打格照片为好莱坞男星洛.赫逊(Rock Hudson)。(蒋勋提供)

东方出版社

五○、六○年代的重庆南路书店一家接一家,真是喜欢阅读的文青的秘密花园。

好像当时学校和县市的图书馆都还不发达,喜欢阅读,只有靠书店。

小学时候,班级导师王什么财,就在兰州街派出所旁搭一个违建的棚子,租漫画书给小朋友看。每个星期三是新的《漫画大王》出刊,小朋友就等着矮小瘦黑的王老师骑车带刚出炉的《漫画大王》回来。一本五毛钱。看完收回,还有人在等。那是叶宏甲「诸葛四郎」、「真平」的年代。派出所警察有时也过来看,不多久,王老师的自行车也换了摩托车。

「诸葛四郎」,现在想想,是颇受日本文化影响的漫画。里面的「哭铁面」造型也直接来自日本传统能剧面具。

五○年代末到六○年代初,重庆南路的书店风景和兰州街口的《漫画大王》不一样了。

记忆里,很多从大陆迁台的老书店,中华书局、世界书局、正中书局、开明书局、商务印书馆、东方出版社……。

因为从大陆迁台,带来很多三○年代中国新文艺思潮翻译的西方著作。

三○年代许多优秀的作家左倾,国民政府迁台,这些作家「陷匪」,著作多成禁书。那个年代,鲁迅、沈从文、巴金……都看不到。但是,书店经营者,改头换面,会大量出版翻译作品。巴金翻译过不少法文小说,傅雷翻译的罗曼‧罗兰有《约翰·克利斯朵夫》,有《巨人三传》。记得是素白封面,一条黑底反白字书名,风格很强,素朴平实,到现在还是觉得是值得怀念的美学设计。

重庆南路书店街,一家一家逛,很有看头。

当时诗人周梦蝶在靠近重庆南路的武昌街摆书摊,一袭黑衫,瘦骨嶙峋,像在冥想,也像在打盹。强烈的城市风景,看了一生都难忘。

那是我青少年时的台北。战争结束十几年了,我的身体正在发育。有自己不知道的焦虑苦闷,在书店乱翻书,翻久了,被老板骂:「买不买啊……。」

他说到重点,那时候真的没有买书的钱。这家老板给了脸色,只好到下一家。最后经常看书的地方是「东方出版社」,老板不赶人,可以安心看书。

《简爱》、《咆哮山庄》、《傲慢与偏见》,从英国浪漫主义的小说,看到法国的《基督山恩仇记》、《钟楼怪人》、《悲惨世界》,再看到俄国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一本一本看,下了课就坐车到衡阳路重庆南路口,钻进书店,站着看,看到忘了时间,知道再不回家要挨打了,赶紧在书页上折一个角,放回书架。

第二天没心思上课,总想着安娜.卡列尼娜在火车上遇到军官,电光火石,不知会如何。

小说这么迷人,学校的课程如此无聊。每次月考成绩都一塌糊涂,家里责备,学校处罚,可是上了瘾,还是戒不掉去东方出版社。

东方出版社拆除了,重庆南路许多书店消失了。

我站在东方出版社前哀悼过,曾经有一个地方让「文青时代」的我满足梦想。

学校或家庭的责备处罚都不算什么。浪漫主义文学里都在说人的抗争,磨难挫折、被世界遗弃、孤独出走,每一本小说的人物都不屑与世俗妥协。

「文青」的核心价值就是「叛逆」吧……。

这么容易向威权屈服,这么容易走大家都走的路,这么趋炎附势,哪里有资格说自己是「文青」?

木栅分部是一所升学率极高的初中。三年成绩够好,直接保送进师大附中高中部,其他参加联考,也都考进省立高中。

记得我毕业那一届,只有我和四名同学落榜,去考私立中学。

我因此进了一个奇怪的高中「强恕中学」。

■写真馆

应该谈一下文青时代影响我很深的「写真馆」。

「写真馆」在大龙峒四十四坎侧边。四十四坎都是商家,南北杂货、五谷杂粮、卖油卖醋、五金水电,也有药铺、小诊所、布疋行,应有尽有,俨然是一个平面展开的百货商场。

四十四坎有一定店舖的规格,都一般大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店铺和店铺间夹着一间小小的「写真馆」。

「写真馆」应该是违建,大约一坪大小,前面搭一个简陋雨棚。「写真馆」有名字,记得招牌上是五个工整汉字—「人生写真馆」。

「写真馆」的老板是一位年轻人,白净纤细,两腿小儿麻痹,站不起来。

他总是盘坐在一坪大小的空间里,把小小的腿叠在一起。看着面前一张立在画架上的白纸。白纸大约两张A4大小,旁边还夹着一张一寸大小的照片。

那个年代,有照相馆,但也不普遍。亲人死去,留下一张一寸小黑白照片。

一寸小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男的,女的,穿着唐衫,或者和服。据说都是「遗像」。

「遗像」是同学说的,我不确定。

人死了,留下的照片叫「遗照」。很小,有些是证件上取下来的,盖着浮水印。

太小的照片,很难挂在家里祭拜,所以需要「写真馆」放大。

写真馆的残障画师在小照片上打格子,在两张A4的白纸上也打格子。他依据格子的位置,用碳精笔一点一点描摹,用棉花球擦出光影。最后把小照片放大成完全一样的大照片。

我从小学开始就站在他背后看他精密的手工,常常是好几个月的时间,让一张「遗照」栩栩如生。

买家来取件,拿着装好框可以祭拜的「写真」,如见亲人,欢喜赞叹。

我没有和画师交谈过,他总是看着小的和大的遗照,似乎从来不看人。

我学习他的技巧,回家也用同样的方法打格子,把画报上的奥黛丽.赫本、费雯.丽、洛.赫逊、伊莉莎白.泰勒打格子,在A4纸上画,用6B铅笔,用棉花球,画出许多电影明星「写真」。

贴在墙上,自己欣赏,学画师盘起小腿,端详作品。

残障画师,他从未表现过高兴或不高兴,像一张不会再回来与人间爱恨的「遗照」。

我最早的「美术」,好像是这样误打误撞的学习,与学院美术毫无关系。是街口残障画师「人生写真馆」给我的启蒙吧……。

读中学以后,不再打格子了,也不再画电影明星了。喜欢随意素描自己喜欢的作家,尼采、卡夫卡、卡缪、纪德、齐克果……也是用胶带贴在墙上,风吹日晒,许多散失了,丢进字纸篓,少部分留下来,让自己恍惚看到一个文青一路走来心里那「一坪大小」的孤独世界。

我很怀念那一坪大小的空间,专心把一个死者复活,让生者安心的「写生馆」。

■强恕高中

初中以后,我就愈来愈偏离正轨教育的航道,走向自己迷恋的文青梦想。在书店站着阅读小说,在数学本子上画人物头像,在日记本上写神经质的诗句。

阴郁的文青、叛逆的文青、虚无的文青,瘦削苍白,一头天生卷发,觉得世界不了解你,没有关系,宁愿一个人躲在孤独角落。文学的世界、美术的世界,有许多同行的伴侣,像暗夜里仰望时的繁星,不管多么遥远,又似乎都近在身边。

屠格涅夫的《罗亭》、《父与子》,都是自己孤独对话的朋友。

初中毕业落榜,一点也不意外,进入强恕中学,也没有预期在学校里学什么有意义的事。

然而我的判断错了。

强恕高中是一所奇怪的学校,当时校长钮长耀,三年中,升旗典礼,升完旗就解散,竟然没有一天「训话」。

那个年代,学校校长、教官都爱训话,常常「训话」一两小时,大太阳底下,一个一个学生昏倒,还是继续「训话」。

「威权」和「训话」关系密切,「文青」刚好背叛「威权」,也讨厌「训话」。

强恕校长三年升旗典礼都没有「训话」,在岛屿的教育史上,可以记一笔。

强恕高中升学率低,外传是「太保学校」。当时强恕的制服是牛仔布夹克,大红色衬里。强恕也有教官,外号「北西北」,据说是他说话时头偏斜,方向北西北。

「北西北」早上也会在校门口检查学生仪容,男生流行穿喇叭裤,十一寸裤脚,女生流行短裙,露出一截大腿。「北西北」都会训诫,手上拿把剪刀,准备剪不合格的头发。

但是还好,似乎都是吓唬吓唬学生,女生一进校门都有方法把放长的裙边又从腰际卷起来,外面扎宽皮带,照样露一截大腿。

强恕的女生都漂亮,出了一票「中国小姐」、电影明星。

学校学生不爱读教科书,却有许多社团,翟黑山老师带吉他社,几个摇滚乐团每天练唱。强恕还出了台湾最早的现代舞者崔蓉蓉、原文秀,比云门舞集还早,她们都是高中一毕业就到美国,参加玛莎葛兰姆舞团。

强恕三年,美术社、戏剧社、校刊,日子过得忙碌充实,从来不管考试升学。

对我来说,最幸运的是遇到了陈映真老师,他当时叫陈永善,刚从淡江英专毕业,钮校长的夫人是他英文老师,赏识他,让他到强恕任教。大学毕业,二十五岁上下,梳大包头,穿凉鞋,不修边幅。和学生玩成一堆,在校园拿着吉他唱「I want to hold your hand……。」

永善老师也带戏剧社团,我们都看过他与剧场杂志同仁合演的《等待果陀》。

贝克特的戏剧东方出版社看不到,因为永善老师,我的欧洲浪漫主义英雄受苦的文青时代结束了。《剧场》、《现代文学》变成我新的读物。开始接触西方现代的存在主义,贝克特、卡夫卡、乔埃斯、吴尔芙、沙特、卡缪……。

永善老师教英文,直接让学生用英译本读卡缪的《异乡人》。

我应该说,强恕的三年是我快乐的三年,你喜爱的兴趣被肯定了,广播剧全高中第一,我的最早的小说《洛洛的故事》获得台湾省教育厅高中小说比赛首奖。

《洛洛的故事》写一个富家少女,每天有三轮车接送上课。有一天他发现车夫的男孩就是同班最要好的同学……。

很简单的故事,文青的时代,我意识到社会阶层差距的痛苦矛盾吗?我想到许久没有见到的「陈俊雄」。

因为小说得了首奖,有一个星期请剧团和校刊的同学吃饭旅游。母亲看到报纸得奖消息,奖金已经花完了。

强恕的学生也爱开舞会,跳阿哥哥,跳一半,就有警察来抓。

学校也派我参加各种文艺活动,例如现代诗研习营。救国团主办,地点在中山北路国父史迹馆邹容堂,一首新诗很被指导老师痖弦赞赏,此后也常把我的诗送到不同诗刊发表,包括南洋华人的《蕉风》诗刊,让我对马来西亚、新加坡的华人文青有了认识。

世界各地都有「文青」,像十八岁的韩波(Arthur Rimbaud)写《醉舟》(Le Bateau ivre),颠覆巴黎。但是他很快就不写诗了。卖军火、流浪在北非,那个年轻的「文青」韩波,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自己的诗。

他究竟在意什么?

像初唐盛世,写完〈滕王阁序〉的王勃,溺水而死……。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他们似乎看到了生命离散流转,别人在一千年后记得他的句子,也与他无关。

高中的文青,迷恋上了陈映真文体。

永善老师用笔名陈映真发表的一篇一篇的小说,真正成为我文青时代最大的感动力量:〈我的弟弟康雄〉、〈乡村的教师〉、〈一绿色之候鸟〉、〈累累〉、〈哦,苏珊娜〉……。

至今我还有偏见,觉得不读〈我的弟弟康雄〉,是不配做「文青」的。

至今难以忘怀,陈映真那些文字优美的篇章,台湾文学史上最深情沉思的诗意语言,如何让我知道岛屿最寂寞孤独也最深沉博大的心灵,可能一直被遗忘着……没有人了解他伟大又空想的乌托邦,美丽又虚无,也可能是岛屿一代一代「文青」对抗「媚俗」、「腐败」最好的永恒救赎。

所以,文学的意义是什么?是绝对的孤独吗?勇于和整个世界背道而驰,郁郁独行。

我大学时,永善老师被逮捕,因为阅读马克思。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明星咖啡屋。七年以后,我从巴黎回来,他从绿岛回来,也约在明星咖啡屋。我跟他说:「因为永善老师,我读了马克思。」

他苦笑着摸着刚出狱的光头说:「是吗?」

他始终批判跨国资本主义,向往一个可能有时也让他犹疑的社会理想,始终和「当权者」划清界线,从不软弱,也从不妥协。

永善先生的声音是我听过岛屿上最美丽的声音,从日治时代的基督教福音传统而来,深沉宽厚,他的声音让我知道岛屿应当如何珍惜,最美丽的福音书,最美丽的日文翻译的契诃夫,奇妙融会成独一无二的「陈映真文体」。

有一次我说:「老师声音真好听。」

他笑一笑,透露了可能从来不为人知的秘密:

「十八岁,在莺歌镇,爸爸是牧师,要主持主日布道。有一次他生病,我上圣坛代替他讲道。」永善老师有点腼腆说:「镇上的仕绅好几家来为女儿提亲……呵呵。」

毕业的时候我是感伤的,觉得要离开一个永远会怀念的校园,永远会怀念的老师。

站在走廊下,永善老师为我的纪念册题字,写下八个字:

求真若渴

爱人如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