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青年文章掀时代巨浪──优越文学是改革的武器(四)

英雄是民贼的绰号

感情是动力,因而影响一切的效果很大─这是思想所不及的。我们与其说中国人缺乏「人」的思想,不如说他缺乏「人」的感情;我们与其说俄国近代文学中富有「人」的思想;不如说他富有「人」的感情。思想尽管高明,文章尽管卑劣;一旦有深沉挚爱的感情发动,自然如圣灵启示一般,欲罢不能(宗教徒所谓圣灵启示就是感情的大发动)。中国人是个感情薄弱的民族,所以从古以来很少伟大的文学出产。现在希望一种有价值的新文学发生,自必发挥我们大家的人的感情。受一件不良社会的刺激,便把这刺激保持住来,扩大起来,研究起来,表现出来,解决了来─于是乎有正义的文学。

我现在有一种怪感想:我以为未来的真正中华民国,还须借着文学革命的力量造成。现在所谓中华民国者,真是滑稽的组织;到了今日,政治上已成「水穷山尽」的地步了。其所以「水穷山尽」的缘故,想由于思想不变,政体变了,以旧思想运用新政体,自然弄得不成一件事。回想当年鼓吹革命的人,对于民主政体的真像,实在很少真知灼见,所以能把满洲推倒,一半由于种族上的恶感,一半由于野心家的投机。

我仿佛记得孙中山在《民报》上拿唐太宗比自己,章太炎在《訄书》上居然有「后王者起」的话头。唐太宗是什么人,还不是杨广一流的人才而又败类的吗?章太炎在当年并不主张共和是大家知道的。至于有人竟自把「饮冰内热」、「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锁点朝班」两个典故,当做名字,去鼓吹「开明专制万能」的主义,更全是旧思想了。

革新的主动人物既已如此,被鼓吹的人也就可想而知。学者的心里忘不了「九世之」,一般人的心理又要借着机会躁进;所谓民主主义,只好当幌子罢了。所以民国元二年间像唐花一般的「怒发」,和民国三四年间像冰雹一般的摧残,都是专制思想的表现,都是受历史上遗传思想的支配,都是用「英雄」、「豪杰」、「宦达」、「攀权」的人生观弄出来的。想「宦达」要「攀权」的人固不足深责,至于「英雄」、「豪杰」又何尝不是民贼的绰号呢?用这种精神去造民国,不用平民的精神去造民国,岂有不弄成政治混乱,四方割据的呢?到了现在,大家应该有一种根本的觉悟了:形式的革新─就是政治的革新─是不中用的了,须得有精神上的革新─就是运用政治的思想的革新─去支配一切。物质的革命失败了,政治的革命失败了,现在有思想革命的萌芽了。现在的时代,和光绪末年的时代有几分近似,彼时是政治革命的萌芽期,现在是思想革命的萌芽期。想把这思想革命运用成功,必须以新思想夹在新文学里,刺激大家,感动大家;因而使大家恍然大悟;徒使大家理解是枉然的,必须唤起大家的感情;徒用言说晓喻是无甚效力的,必须用文学的感动力。未来的真正中华民国靠着新思想,新思想不能不夹在新文学里;犹之乎俄国的革命是以文人做肥料去培养的。我们须得认清楚我们的时代。认清楚了,须得善用我们的时代。

擡高人生的文学

二十年里的各种改革,弄到结果,总是「葫芦题」;这都原于不是根本改革。放开思想去改革政治,自然是以暴易暴,没有丝毫长进。若是以思想的力量改造社会,再以社会的力量改造政治,便好得多了─这是根本改革。更有一层,若果不作征服的决心,而取迁就的手段,又是枉然。中国人的革新事业多半如此。我们须得立定志愿去克服旧主义(不适时的主义)─这是改革的根本手段。天地间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各不相下,便成旋风,旋风是最讨厌的。所以调和是迁就的别名,迁就是糟糕的绰号。政治上讲调和,才有今日的怪现状;学术上讲调和,才有所谓「古今中外党」。

梁任公先生能发明新文体,因而有所谓「新民派」,是极好的事了,然而偏要和策论的调头调和,其末流便成一种浮的、油汪汪的报纸文─这是文学上的调和。须知天地间的事物,不是一件一件一段一段的独立的,是互相关联的:所以西洋成西洋的系统,中国成中国的系统,动摇一件,牵动多种:调和是没成效的,必须征服,必须根本改换。改革的作用是散布「人的」思想,改革的武器是优越的文学。文学的功效不可思议;动人心速,入人心深,住人心久;一经被他感化了,登时现于行事。用手段高强的文学包括着「人的」思想,促动大家对于人生的自觉心,是我们的使命。我们须得认清楚我们的使命!认清楚了,须得竭力完成我们的使命!

总而言之,真正的中华民国必须建设在新思想的上面。新思想必须放在新文学的里面;若是彼此离开,思想不免丢掉他的灵验,麻木起来了。所以未来的中华民国的长成,很靠着文学革命的培养。文学原是发达人生的唯一手段。既这样说,我们所取的不特不及与人生无涉的文学,并且不及仅仅表现人生的文学,只取擡高人生的文学。凡擡高人生以外的文学,都是应该排斥的文学。(原载《新潮》第一卷第五号,一九一九年四月五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