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们可以

散文

总以为我们可以掌控生命,但事实证明我们没办法。

她第一次出现癫痫的症状,毫无预警地突然侧身倒下,全身的肌肉紧缩开始痉挛,嘴巴微张、瞳孔放大,好像正在惊讶于世界的无常。我盯着她,清清楚楚看见一阵阵抽蓄,收不起来的舌悬着,口水顺其缓缓流下沾湿了脸颊。

痉挛发作到结束的时间也没有很久,约莫就一分钟。短短的几分钟里头我有点不知所措,愣在那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后来医生对我说,他们也没办法做些什么,引起痉挛的原因太多又太复杂,建议可以安排照脑部核磁共振,但又说照了也无法保证可以找到原因,就算找到原因也不一定有把握可以完全根除这毛病。那然后呢?没有然后,医生说。

听着医生讲了许多专业的知识和说明,医生很有耐心,但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没有太多情感,似乎只是他索然无味的一部分日常,确实也是。我一直以为人类可以掌握大多数的事情,靠知识或者意志等等,但那天在诊间,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对生命的掌握度,原来是如此地薄弱。

因为痉挛发作的原因不明,目前状况看起来这问题随时都有可能再发作,并且似乎找不到改善的方式。我以为我们可以救她。医生非常平淡地说,她很虚弱,而且随时可能离开,建议就带她回家吧。

她很虚弱,她的呼吸薄薄的,她也薄薄的,几乎是透明,好像一碰会散去。医生在她的手臂上扎了一个细细的输液管,细细的针埋在薄博的皮下,再缠满了胶带与绷带固定,针头外连接着输液的装置。离开诊所的时候,医生让我带走了一些针剂与药品回家,透过输液装置能让我在家也能自助替她注射,注射的是能直接帮助舒缓痉挛的药物,我们能做的只能尽可能在她离开前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苦痛。

回家后当天,自主替她注射了三四剂。痉挛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药物的作用力似乎也越来越无用,原来药物的力量也仅只如此而已。漫漫长夜,药剂用尽,力气也用尽,我和她都是。第二天醒来,张眼就先去看看她,肚腹非常平静,没有起伏,眼神安然,看来不会再痉挛发作。我捏捏她的脚掌,还留有一点温热,但也只是剩余残温。我以为我们能掌握生命的走向与模样,那天捧着她的时候彻底意识到我们真的没办法。

她离开那天,我和朋友去卖场买了一大袋的煤炭与酒精膏,因为不想要把她交出去,兽医院合作的宠物处理单位不知道会把她送去哪,专业宠物火化场又太贵。我们捧着纸箱,拎着一袋煤炭,找了郊区荒凉的河堤边,水声潺潺、环境静谧清幽,我们想像在这里可以送她化为美丽的烟尘,还能带回一些粉末留念。

大火在河堤边烧着,她的身躯在艳红里头开始卷缩,细细的毛一一消失化为碳粉。因酒精膏分布不均,大火时而猛烈、时而稀疏,在一阵一阵的跳动烈焰下,突然我们在稀疏火光中看见缩得小小的身躯,墨黑如炭,卷成一团怪异的形状,同时伴随着一种碳焦的气味飘散整个空间中。两个人站在边旁突然哭了起来,发现要送走一个生命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不仅只是情绪上的,也包括物理上的。她没有如愿成为美丽的烟尘,只是成为一尊僵硬的碳躯,在火焰里头看起来格外哀戚,我们望着眼前的画面感到异常无助。

那时好年轻的我们,终于明白自己从来都不如想像中万能与强大,有太多我们无法掌握的事情,特别是生命,而我们总以为我们可以。那天在河岸边,最后我们拿了长长的木条,把她从灰烬堆中翻起,一团焦黑的躯体其实看了有点恐怖,觉得自己似乎是做错事了,想着自己是太过自以为了。从她病的那天起,我们其实早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了吧。

用木条翻着和推着,最后将她推进湍急的河水里。走过大火后她卷缩并焦黑的身体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厚重,仍然是薄薄轻轻的。大水将她带走,空气中焦碳的气味也散去,我们将木条也抛向水里,好像认清了些什么,明白自己该把一些事物交还给宇宙。循着水流,她终于去了远方。(编按:本文所述涉及环保问题,请询问相关单位后慎重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