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一支角

散文

我厌恶单数。因为那是一枚标签,犹如白纸上的一粒黑尘得尽快拂去。如果升旗典礼上只有我一人忘记戴帽子,那必定是我的错。如果大家都远离我,那必定是我的问题。因为单数代表没有人愿意靠近,代表不能被爱。

记得幼时老师要我们画图,画狮子老虎白兔与狗,因为牠们够可爱,有对大眼睛与毛茸茸的耳,快捷聪敏,乖巧讨喜。而那些奇异的物种或让人看不懂的怪兽没有人会记得,也不会进入绘纸内。

我是一枚单数,一只容易被遗忘的怪兽。当爸爸在众人面前说着妹妹美如芭比,弟弟多么优秀时,我立下心愿,希望有一天爸爸能够看见我。我努力读书,试图理解字里行间的意义,但我总是学不会,就像我永远跟不上钢琴的节拍;面对一排黑白琴键,我张大手掌摁下却骤然跌跤,重低音砰地巨响,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上课时我时常发呆。在起立老师好谢谢老师之间,只能听见模糊的讲课声,我与黑板间仿佛隔着一道墙。成绩像一列长长的队伍,我愈想冲刺仍永远排在最末。体育课跑步总是殿后,尽管我已拚尽全力。

记得有一回在英语班教室,老师请我上台答题,我答不出来就画了一只大大的史奴比。之后,我继续于考卷背面描绘一朵朵黑太阳。在听不懂的课文空白处掘土漥般绘起四格漫画。我以蜡笔画下蓝天云朵树木,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微笑地手牵手。当蜡彩层层叠叠浓郁得发亮,我就不会孤单。我想,爸会喜欢我的画,于是,我在日光灯管发亮的办公室展示给他看。办公桌上的玻璃垫映出我黝黑的小脸腼腆的笑,爸低头说:「很好,很好。」我想爸忙于公事才没空看我。当办公室日光灯俱熄后,他便起身头也不回地弯进植满夜来香花丛的小巷旅店。

我想将匆忽的爸留下。于是,我写了一首首关于爸的诗,被张贴在学校教务处前的公布栏。薄薄的测验纸上的童诗透着光,脆弱轻盈地好像即将要飞走,爸还是没空看我一眼。

于是,我模仿妹妹,蓄文静长发着蝴蝶结洋装。然而,走几步路我便咧嘴敞开纯真的笑。我很颓丧。黑黑丑丑的我,不喜欢学校,不喜欢坐在被同学刻意调换的破椅子,不喜欢在座位上与教室外罚跪。不喜欢妈妈老是找老师告状。不喜欢被孤立,不喜欢玩分组游戏时没人与我同组,不喜欢张开手掌与挥动藤条的老师,与被她以字典辗压手指的痛。不喜欢受伤,不喜欢成为团体的多余。不喜欢那个愚蠢又懦弱的自己。

打钟后,我立于过道前的拱形水泥窗眺望操场。天空浅蓝沙地橘亮,一群小小的人与滚动的白球,我羡慕他们驰骋的快乐。我日日祈祷快点毕业,期待一张张日历脆弱轻盈地飞走,我便能步出校园的栅栏,离开童年,前往下一个不会痛苦的地方。

爸总是说,我为什么与其它孩子不同,为什么我特别奇怪。我想,一定是我不太适应这个世界,即便我努力将自己粉碎、重组,还是与他者相异,仍不能成为爸最骄傲的孩子。

有一天,当我照镜子时,不经意摸到头上居然只有一支角,我难过地哭了。我一直认为我与别人一样有着一对相同的角。我不要成为大家都看不懂的异兽。我有多么歧视自己,厌恶边缘的自己;为什么我不是功课好的小孩,聪敏懂事善解人意,理解商业数字,成为团体的一分子。我想当别人,想成为像爸一样的企业家,但我却只能当一只歧异的兽。

凝视书桌上那只独角兽娃娃,只有一支角的怪兽。我开窗,她张开翅膀朝空中飞去。没有方向感,毫无逻辑节奏,凌乱而感性地向黎明的轨道飞翔。广袤的天空,彩虹鬃毛闪闪发光,像一道彩色蜡笔的线条。独角兽喜欢藏在云层里写诗,画画。文字踢踢跶跶,像是仍在熟睡的星星,在夜晚就会熊熊放光。

如今,中岁的我,仍维持着无邪的纯真,不再追求谁的目光,也终于能正视这支特别的角。我擦拭头上这唯一的角,曾经被我忽视、受尽我无穷恨意的角。我为它绑上蝴蝶结,温柔地亲吻它。

我想向梦里的爸妈说: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我,最孤独可爱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