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大雅的嗜好

图/蒋依芳

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逐渐变成遥不可及的梦。不过对于我这种寻屋者来说,猎奇昂贵的房屋是无伤大雅的嗜好。如同品鉴搜罗古玩珍藏的玩家,寻屋者心思沉稳不容易起波澜,要嘛不出手,一出手必定手到擒来。

某天的凌晨三点,我在房仲网跟那位穿着西装的房仲留了话,算了算这些年来,我大概看了超过一千间房子。不知道哪位专家说的:「买房子前,至少要看五十间房子。」我不知道这个「五十」的数字是怎么来的,不过以我看过的房子,要说买下哪一间绝对不会是问题。

问题就是,我看房子的目的常常不是真正的想买那间房子。

每个人排忧解闷的舒压方式不同,有人登山、有人下棋、有人写书法、有人则是疯狂大采购。我的方法既奢侈又朴实,就是逛购屋网,从北部浏览到南部,从台湾浏览到我想去的地区或国家。这特殊的嗜好从年轻时就开始,应该是说从我从事这分工作就开始。

我的工作如同驯兽师,但是驯服的常用的三四千个中文字。整天与文字为伍,努力把它们组合成一段段的话语,每天我都得往脑子里努力的淘取,我仿佛一个掏井工人,不舍昼夜的掏着宝,看看里头是否能攫住丁丁点点的冰花般的独特灵感。完成的作品不是藏着等待有人发现,而是立刻得推到最前线,让那些花钱要我写作的人审查。这些完成的文字如同古代进入选秀场合的大闺女,它们只能任人点评,当下没有机会为自己发声。倘若文字闯过层层的关卡,常常我已经无力再多眷顾它们,因为它们不是得为某个产品的代言,就是成为许多人品读的内容,都已经跟我没什么关联。我努力的把文字「生」出来,还来不及培养感情,它们就已经远嫁他方。

这分工作看起来很轻松,但却很花脑力,即使是在这行混了很久的我,也无法持续工作都不休息。我在文字海洋泅泳,得探出头来透透气,浏览房仲网页,就是我给自己的轻松时光。

我记得第一次动了念头:「买个工作室吧?」是刚工作的第五年。那时我还住在娘家,肠枯思竭时总觉得写不出东西一定是因为住在让人慵懒放松的家。那个深夜我环顾着房间,想到从国中开始就住在这里,房间里堆满了从少年时代到现在的东西。那个小米娃娃读五专时第一个男朋友送的,我努力想着他的模样,却怎么也拼不起他完整的脸孔,只记得他笑起来嘴角微微的扬起,左侧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有点雅痞的半长发,给人木村拓哉的印象。时间隔得太久了,我们也分开太久了,记不得这个「第一号男友」的形象,但我记得他为我做过的傻事。

他会记得我说过的话语,那些年轻女孩没心眼的许愿。有一次我一边摸着那不怕生的小黄狗,一边喃喃的说:「好想养一只狗,养一只全黑的小狗,但是我妈妈说不可以……」那天我们在小吃摊吃了蚵仔煎,小黄狗过来摇着尾巴,那是摊商养的,十分亲人,会微笑的咧着嘴。我这番话经过他的耳朵,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隔了几天,他打电话叫我下楼,说有个神秘礼物要送我。等我下楼,他满脸都是得意的笑容,给了我那个小米娃娃,说刚刚路过娃娃机,夹一次就得到的;除了玩偶还有个捧起来有点沉的纸箱,他千叮咛万叮咛,要我上楼才能打开。

打开来,是一只摇着尾巴、全身漆黑、微笑的咧着嘴的小狗!

我的妈妈尖叫着,硬要我把那个第一号男友叫回来,要他现在立刻马上把狗带走,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小狗啊!后来我只好跟住在乡下的外婆求救,外婆家正好需要一只狗,我那只已经取名「嘟比」的小黑狗,终于有了可以去的地方。我和第一号男朋友只谈了一年纯纯的恋爱,后来毕业了他当兵了,这学生时期的感情就慢慢的成为过往。

看到小米娃娃,我想到这段有趣的经历,我记得他住在淡水,那时好几次我坐上他那台伟士牌,一路从市区到淡水他家。他还在淡水吗?假如我的工作室在淡水,那么有没有可能再次相逢呢?想到那些可能有的浪漫情节,我满眼的粉红泡泡,在粉红的氛围中,我开始看我想要的第一个房子。

我从单人的套房开始看起,想着自己要搬到一个面向淡水河,可以远眺海湾青山的房间。从网页上看到的单人套房,格局都有点局促,我开始看那些两房的物件。终于,我选定了其中一间,那位屋主这么介绍自己的房子:「面向海洋,春暖花开。」多美,巧妙的用了诗人海子经典句的灵感,我不单赞叹这样的广告词给我的完整想像,也沉醉在自己可能有机会遇到初恋情人的欣喜,这种种满足让我心情平静。

当然,我没有买淡水那间看了好多标的才决定的房子。那时的我,怎么可能有那一大笔钱呢?不过,仅仅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彻底治好我那大脑打结的苦恼,我开始维持这种无伤大雅的秘密嗜好。

网路世界没有国界,这是这个时代才有的美好,所以我看房子不单看国内的,也看国外的。从网页浏览,就算不懂得那个国家的语言文字,我依旧可以「一键翻译」,买卖毫无障碍。

另一个深深的夜里,我同样被某个案子弄得焦头烂额,我知道自己一定能完成,因为每次都是这样。深夜工作的我仿佛在寂寞的岛屿,我得分身成好几个自己,一个负责安抚快撑不住的自己、一个负责给泄气的自己精神喊话、一个去认命的工作……我在几乎绝望之余,脑子里有道明亮的闪光,那是之前生活中的美丽回忆。

那一天,我想到的是几年前那次日本快闪。我和亲密的爱人才刚认识不久,聊着聊着发现两人刚好都有段没工作的空档,就那么巧,那句:「要不然我们去旅行吧!」不约而同说出,一说完两人同时大笑,深夜,在电话里,两个人在岛屿的两端,一南一北却仿佛紧紧相依。似乎担心有人变卦,这句话说出口之后,他负责订机票,我负责订旅馆,两天后就出发。

我们没有走大家都去的京阪神,从大阪下飞机之后,坐特快列车直奔高野山。那是真言宗的大本营,空海和尚在这里建立了学校。整个高野山都是大大小小的寺庙,宁静而庄严。我们所有的假期都待在那里,每天起床后,走进某一间寺庙,安静的参与里头的活动。我们牵着手,话说得不多,幸福感满溢。我突然很想马上打个电话给他,但这个时间实在太不恰当了,即便我们有再浓密的感情炼结,也没有人想三更半夜陪着想不出写什么的女朋友聊天。

于是,我想着:「何不找一间日本的房子呢?」日本的房价「听说」已经低迷了好一阵子,假如在日本有一间房子,那我们不就可以不时去度假?也许我有机会把日语学得更好。

我在日本的房仲网站看了一间间的房子,每一间都让人恨不得立刻拥有。那些房子有的精致小巧,有小小的阁楼,古朴的木门,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心情一定时时都沉着稳定;有的房子像是饭店一样,照片忠实呈现出房间的格局,我想像在这样的空间走动,会是怎样的畅快。我连着看好几个地区的房子,网站跳出一个视窗,视窗的日文无法直接「一键翻译」,我复制那段文字,丢到翻译软体,才读懂那段文字的意思。

那是一个来自「空き家バンク」的网站广告,循线找到网站,才知道北海道有许多空屋,每一间都非常便宜,有的甚至可以「0元购屋」!0元购屋!你能相信吗?不要一毛钱就可以拥有房屋所有权,我仿佛那个闯进阿里巴巴山洞的人,疯狂的搜寻着。看了许久,终于看中了一处。那是在北海道常吕郡的物件,两层的乡间小屋,房子旁边有大树拥抱着,还有1300平方米的土地。这么宽广的土地和房子,居然只要日币30万!

我喜孜孜的把资料传给熟睡的他,跟他说:「我们买这一间吧,远离故乡,有爱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当然,隔天我中午睡醒,稍微理智了一点,我的他也给我非常理智的回答:「亲爱的,你知道那是哪里吗?那里鸟不生蛋的,是个渔业区,冬天非常的寒冷……」

在虚拟世界看一间又一间的房子,满足我关于居住在某处的想像。有一次,我深夜看到一间房子,激动得快不能呼吸。那间房子在网站上只有简单的地址──桃园市龙潭区北龙路25巷,并没有完整的地址,只是当我点开附近房子的「实价登录」资料,跳出来完整的地址,我发现那是我小学时候住的房子。

小学时期整整六年,我住在龙潭,对我来说那已经是「大城市」了,因为读小学之前,我们一家人住在偏远的台东乡下,我记得某天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来到新竹关西的外婆家。在外婆家住了两个月,爸爸妈妈买的新房子也终于整理好,就在龙潭的北龙路上。

我太想要这间房子了!

我记得那时爸爸妈妈买房子只花了不到一百万,现在售屋网站的标价竟然是八百多万。我第一次非常积极主动的留话给负责的房仲:「请问这间是在北龙路25巷**弄那一排吗?假如是,我想跟您约时间看房子。」隔天我兴奋的起了大早,离我睡觉时间只有三个多小时,我想看看房仲给了怎样的留言。

只是,房仲的留言专业却没有什么温度:「对不起,我们不能透露物件完整的地址,但是您可以先约时间……」

我该跟房仲约时间吗?我看了看自己的存款,这栋房子的屋龄已经超过四十年了,真的要挪出积蓄中的一大块,买回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吗?

这时,与小时候有关的回忆像转开的水龙头,一点一滴的涌出。

我记得小学一年级时,教室旁就是一棵大榕树,树荫下是低年级下课游戏的地方,有一次老师讲课讲了一半,一只麻雀飞了进来,麻雀的嘴里还啣着着一条小虫;我还记得合作社如同小学生的菜市场,里面什么都卖,小包装的糖果点心,一包只要一块钱;我记得那位从三年级一直教到毕业的男老师,带着我们到他新埔的老家,让我们爬他家的龙眼树,我是最会爬树的女生,稳稳地坐在树桠上,得意的摘着龙眼一边吃一边往下吐,直到发现有条小虫跟着拨开的龙眼跟我说哈啰……那些跟小学懵懂时期有关的记忆,让我再次回到童年。

当然,最后我依旧没有买这间房子。最主要的原因是接下来太忙了,我连半点休闲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等我想起,房子居然已经下架了。那房子是否真的就是我小时候住的那一排中的某一间呢?假如我真的买回、并且住在里头,我会不会在某个梦里,跟很多年前的那个顽皮的小女孩见面?

我的工作依旧很忙,那代表我依旧有着「看房子」的习惯。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搜寻浏览中,寻找到一段又一段与自己有关的过往,那些点点滴滴丰盈了现在的我。这是我小小的嗜好,我是一个深夜的写作工作者,也是一个深夜才开始的寻屋者。

我是猎豹,在寸土寸金的末世纪,磨尖我的利爪,静默的等待出手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