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青年 鲁迅的北京岁月

鲁迅曾居住过的北京西城区砖塔胡同84号。(中新社)

鲁迅来自绍兴,作品中多有故乡身影。(本报资料照片)

《城市异乡人》以北京和上海两座城市,试图以此打开五四世代心灵深处「黑暗的闸门」之谜。(联经文化提供)

一九一二年五月五日,鲁迅搭船抵达天津,再转搭火车于七点抵达北京,而这一天对他来说必然是重要的,因为现存的《鲁迅日记》恰恰就是从这个时间点开始记载,但他在日记中却是这样写的:「途中弥望黄土,间有草木,无可观览」,似乎对于眼前这一座历史悠久的伟大皇城,只有说不出的冷漠与淡然。

北京城与宣南会馆区

事实上一九一二年鲁迅所行走的一条进京的道路和生活空间,与晚清的文人如康有为或梁启超等并没有太大不同,鲁迅所任职的教育部就是原来满清的学部,位在宣武门内的教育部街,而鲁迅所落脚的住处绍兴会馆,在日记中他仍是沿用旧名「山邑会馆」,而在《呐喊》序言中他则把它称之为是「S会馆」,则是位在宣武门外的南半截胡同。这一带号称是北京城南的会馆区,除了绍兴会馆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会馆,多是从明朝时就陆续兴起,乃是以同乡作为单位,专门提供给全国各地世子进京赶考时居住的所在。又因为举办乡试的考场贡院就位在东单牌楼的贡院东西街,所以基于地理上的方便,绝大多数的会馆就集中在前门、崇文门以及宣武门以南,一直发展到清末俨然已经成了北京城市中的人文荟萃之地,文化商业活动发达,也因此诞生了知名的古董文物集散中心:琉璃厂。从《鲁迅日记》看来,他入京之后几乎每天都会到琉璃厂寻访各种古籍的珍本,可以说是他在北京最常造访的所在。

因此若以城市空间的角度而言,北京城乃是一个人类文明史上罕见的完美设计,以紫禁城作为核心,而四周环绕着一圈正方的城墙,以区隔出皇宫贵族专属的内城,以及平民百姓居住的外城。至于各个乡邑如大大小小的蜂巢般集结在城南,也宛如是整个中国的缩影。如此一来,城中央的内城所象征的乃是「国」之威权,至于城南的会馆区则象征的是「家乡/故乡」,而「国」与「家/乡」就在这座北京城中巧妙的连结在一起,如此的设计可以说是完全迥异于欧洲以中产阶级为主的城市格局,也暗示中国乡土宗亲的纽带之强大。

知名的法国小说家绿蒂,在一九○○年时以法国海军的身分加入八国联军之役远征到北京之时,也为这座城市空间的独特设计赞叹不已,认为在西方的城市建筑史上可以说是前所未见,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渲染仪仗的华美,烘托帝王驾临的威仪」的中心思想。于是在承平时期,朝廷每三年举行一次科举,召唤全国的知识菁英从各自的家乡出发,万川归海似的汇聚到北京城南会馆区,必须遵循严谨的考试程序逐步往上攀爬,最终才有可能进入到内城的权力核心。而如此一条晋仕的途径,也仿佛是将「家」与「国」以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成功结合在一起。然而若是不幸遭逢到乱世,此一结合松动脱落,那么会馆区便会摇身一变而为凝聚知识分子的公共空间,其中蕴藏丰富的革命潜力。

康有为与「公车上书」

一八九五年康有为发动的「公车上书」可以说就是最好的例证,当时恰逢三年一次的会试,会馆区因此挤满了进京赶考的文人,包括来自广东的康有为和梁启超在内。当甲午战争中国战败,被迫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的消息传来,当时仍是一介书生的康有为立刻联合梁启超上书,并在会馆区获得了数千名的举人响应签署,一行人浩浩荡荡步行到都察院上呈光绪皇帝。从康有为《我史》的记载,仍可窥见当年「公车上书」的盛况:

(世子们)莫不发愤,连日并递,章满察院,衣冠塞途,围其长官之车,台湾举人,垂涕而请命,莫不哀之。

据说康有为后来透过太监得知自己已经名列进士,才退出了行动,而使得这场「公车上书」到最后不了了之,但却业已拉开了中国群众运动的序幕,也是维新派人士跃上政治舞台的开始,也因此才有了一八九八年光绪皇帝的变法维新。只可惜戊戌变法短短维持了百日,就在慈禧的震怒之下宣告破局。清廷的步军统领崇礼率缇骑包围南海会馆,一时间「车骑塞米市胡同口,观者如山」,而「戊戌六君子」的康广仁和谭嗣同等人也都在会馆之中遭到逮捕,最后未经审讯,就被押往菜市口去问斩处死。

因此当一九一二年鲁迅入京后,每天早晨他从位在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出发,前往教育部去点个卯时,走在这一条路上,他势必会先经过北半截胡同,也势必知道那儿就是谭嗣同居住过的浏阳会馆,而他再往前走不到一百公尺就会来到了米市胡同,那儿便是康有为居住过的南海会馆,一八九五年中国的第一个政治团体也是现代政党的雏形「强学会」,就是在那儿成立。如果再往右穿过了两条胡同,鲁迅就会来到了粉房琉璃街,那儿是梁启超住过的新会会馆,也是传说之中他第一次把居室命名为「饮冰室」的所在。昔日变法维新的青年,如今安在哉?当鲁迅漫步穿梭在会馆区的这些胡同中时,心中岂能不有所感?

其实从一八九五年康有为「公车上书」到一九一二年鲁迅入京,其间相隔也才不过十七年而已,乍看之下,北京的巷道和格局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事实上却不然。自从满清垮台民国成立之后,北京的城墙就陆续遭到拆除,而这也使得昔日区分内城/外城、贵/贱、满/汉的界线也因此随之打破,而科举制度废除,乃至于军阀割据,国家主权四分五裂,更是在社会的底层引发了一连串的阶级流动,再再使得一九一二年的北京城市的空间象征意义已和清末截然不同。

换言之,鲁迅可以说是亲眼目睹北京城市从晚清过渡到现代民国的见证者之一,而他也在作品中呈现出敏锐的空间感受,尤其是他所居住的绍兴会馆,在他的笔下更成了一个朝代更迭、新旧交替之下,一个知识分子夹缝处境及幽暗心灵的隐喻。在科举废除继之皇城崩解后,会馆更仿佛是陷落在「国」与「乡」的夹缝之中,是进退不得的黑暗地带。(本文摘自《城市异乡人:城市.现代小说.五四世代》一书,联经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