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4500万人的新年愿望
作者 | 胡不喜
编辑| 车卯卯
我为失能人士洗澡
在那起浴室意外发生之前,孔丹丹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每次母亲给姥姥洗完澡,得躺上足足两天才能恢复。
直到2021年12月,她在澡堂偶遇一个60岁的老人,当时老人左手扶着一个90多岁的奶奶,右手牵着3岁的小孙女颤巍巍步入浴室。冬天的澡堂密不透风,90多岁的奶奶,因为头晕,差点一头栽倒。
好在一旁的孔丹丹留心,及时上前搭了把手,搀扶着奶奶出去透气。缓和了好半天,奶奶才渐渐恢复,临走前,她拉着孔丹丹不住道谢:“孩子,今天要是没有你,我估计就死在这里了。”
孔丹丹这才意识到,看似简单的洗澡,对高龄老人和失能人士来说,是一次艰难冒险。
为了避免在浴室滑倒,很多老人长期不洗澡,只偶尔擦洗身体,久而久之,身上因为汗水、分泌物的味道,形成了老人味,因为瘙痒难耐,他们抓挠皮肤,挠出道道血印。
洗澡,成了失能人士在这个冬天最大的心愿。为了这件看似简单的小事,有人甚至愿意用生命冒险。
我不怕感染,求求你给我洗个澡吧
“免费上门给老人洗澡?谢谢,可是老人八九十岁了,如果洗出了什么问题,社区也要担责任的,请理解我们的难处。”随即,电话被干脆挂断。
孔丹丹和邹蓉记不清,起步阶段,她们吃过多少这样的闭门羹。
2021年底,两人共同创办家禾嘉,这是烟台第一家助浴机构,专为失能老人服务。
对于大众来说,助浴师还是一份有些陌生的职业。推广阶段,她们只能走进社区居委会,希望通过免费为老人洗澡,进行宣传,但得到的多半是这样的拒绝。
直到大半年后,2022年6月,她们才接到第一笔订单。
挨家挨户地推,受访者供图
接通电话后,孔丹丹和邹蓉都很意外,对面居然响起了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她问:“你们可以帮我洗澡吗?”
36岁的娜娜,是她们第一个客户。
30多度的高温天气,孔丹丹、邹蓉以及助手小夏驱车六十多公里,七拐八绕,来到了北交毛寨村,娜娜的妹妹招呼着她们进了房间,但下一秒,助手小夏就吓得夺门而出。
屋里燃着十几根薰香,依然无法掩盖住刺鼻气味。护理床上搭起了一个架子,娜娜就躺在架子板上,板子在屁股的位置被掏了个洞,底下放着一个便盆,娜娜的身上盖着一层薄毯,毯子上沾着些许粪便。
揭开毯子,饶是邹蓉开过15年的偏瘫养老院,也在那一刻惊讶得说不出话。“便盆两天才能清理一次,她当时几乎是泡在了粪便里,床上、身上都沾着排泄物。”
因为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娜娜卧床四五年,浑身骨骼变形,四肢枯瘦,只剩下一层苍白薄皮,扭曲突出的手肘,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破脆弱的皮肤。自从因洗澡受伤后,娜娜已经两年没再碰过水。
娜娜急切地想要洗个澡,但在此之前,她需要通过至少三次评估。
每次助浴前,助浴师需要检查血氧、血压、体温,以排除基本的皮肤病患者、褥疮感染者,以及一部分高血压、高血糖患者,以免有健康风险。
娜娜身上有拳头大的褥疮,邹蓉经验老道,拿镊子敲了敲,能听见骨头的清脆声响。
“褥疮太深了,有感染的风险,洗不了。”说这话时,邹蓉盯着创口,不忍看娜娜的眼睛,只想赶紧为房间除螨、除味,好让她舒服一点。
娜娜一听这话,急得哭出声:“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只要你们能给我洗个澡。”
看到娜娜的身体,邹蓉没法说不。
她和孔丹丹找来4张10cm*8cm的防水贴,每块巴掌大小,拼接遮盖褥疮,再用胶布固定,防止伤口进水,而后用担架将娜娜从床上抬起,小心翼翼地,像捧着珍贵的瓷器,将她抱进浴缸。
因为久病在床,营养不良,娜娜的皮肤已经失去再造功能。
她们不敢为她搓澡,只能用清水浸泡,没有搓洗,娜娜身上的垢痂,便像鱼鳞一样,一层一层脱落。这个澡,她们洗了将近两小时,前前后后换了两大缸水。
洗完澡,娜娜焕然一新,躺在床上,眼里闪烁着年轻的光。临行前,她一遍又一遍,喊着邹蓉大姨,她说:“谢谢你们,我终于觉得,自己活着有了人样儿。”
洗净身体,按摩心灵
“你们快来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们全家都要给我妈折磨疯了,我都不敢回家了,真害怕!”
每月17号,是邹蓉为小孟阿姨洗澡的日子。小孟阿姨是她们的老顾客,自瘫痪后就由她们帮忙洗澡,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助浴。
临近预约时间,邹蓉照常和家属电话确认,电话一接通,小孟阿姨的女儿就崩溃了。
对此,邹蓉很能理解:“因为一道门,挡住了很多东西,我们只有走进失能老人的家里,才能体会他们的无奈和低自尊。”
要想理解失能的灾难,健康的年轻人,需要极尽想象。
家有失能老人,亲人从此奔走于工作、家庭之间,端屎接尿,擦洗身体,成了旋转不停的陀螺。
但辛劳只是最浮于表面的失衡,家庭的分崩离析,始于老人的精神崩溃。
邹蓉亲眼目睹了,四个月里小孟阿姨心态的土崩瓦解。
最初,小孟阿姨,她的脸颊光洁白净,眼睛熠熠生辉,除了是坐在轮椅上,她和常人并无区别,一见到邹蓉,她就催促着:“快快快,我要洗澡!”
但随后的几个月里,大约是逐步意识到瘫痪的严重性,她的情绪逐渐暴躁,几乎每个月都会赶走一个护工。
她对家人的依赖也日渐病态,只要有半小时见不着女儿,她就会命令护工打电话催促女儿回家,可如果女儿回来,她又会发脾气,让她快滚。喜怒无常,捉摸不定,她和家人的关系,也从众星捧月变成“众叛亲离”。
心理失衡的情况,在失能老人的家里极为常见,为了发泄情绪,老人很可能会在洗澡过程中打人,一些力气大的老人,甚至会将助浴师的手攥得乌青。
可是失能老人的心理问题,却极少有人关注。病耻感,让失能老人的家更为封闭,没有人愿意让外人步入一个散发异味的家。
助浴师作为外来者,叩开老人的家门,也给这个家带来了新变化。
作为专业护理工作者,助浴师们掌握了病理和生理知识,比如:
给老人们洗澡,尤其要避免从头部直接用热水冲洗,以免老人血流速度突然加快,引发心脑血管疾病。
患有糖尿病的老人,对温度感知不是很敏感,因此助浴时,需要先将老人的双脚慢慢没入水中,感知温度,让血液从足心慢慢循环开。
同时,他们还会考虑到老人们的心理需求。
面对害羞紧张的老人,助浴师们在褪去衣物的瞬间,会立刻体贴盖上一层浴巾,遮盖住身体。清洗每个部位之前,邹蓉都会提前告知老人,让对方有心理预期。
标准的助浴,需要戴手套,但邹蓉没有这样做。在她看来,手套制造了她们与老人之间的隔阂,而在助浴时,唯有掌心温度的传递,皮肤的真实触感,眼神的交汇,才能向老人传递善意,帮他们打开心扉。
随着助浴师上门次数渐多,老人们逐步松弛。一个奶奶对邹蓉开口:“帮我擦洗擦洗底下吧,那里痒。”一个插着导尿管的爷爷,悄悄告诉邹蓉,自己这么瘦,不是因为不想吃,而是因为身上有味道,怕在饭桌上待久了,影响孩子们的胃口。
身体洁净了,心灵也会随之舒展。
有位抑郁的七十多岁爷爷,在妻子去世后,心脏衰竭,整整六年,没有迈出过家门,没有和朋友聊天,甚至没有打开过电视,家里始终保持着妻子去世前的布置。
助浴那天,整整一个小时,他都在倾诉自己对妻子的思念。洗完澡,剃完头发后,人整整年轻了十几岁,也难得露出了笑容。
忧郁的爷爷露出了笑容,受访者供图
邹蓉离开前,老人一边填着评价表,一边喃喃念着:“服务态度好,人好,洗得干净。”
他写得很慢,因为身体虚弱,眼睛昏花,字迹歪歪扭扭,交叠在一起,但邹蓉、孔丹丹和新加入团队的杜静,都只是默默看着,不忍打扰。
她们知道,老人只是希望,能有人再陪他多待一会儿。
有人曾以为我是性工作者,半夜电话骚扰
“就干净这么一回,有什么用啊?”邹蓉帮助一位90多岁的农村奶奶洗澡后,她的女儿却抱着胳膊,在一旁嗤之以鼻。
这样的事,并非个例。有一次助浴结束后,她正在推荐年卡服务。老人一直不露面的儿子,从屋里走出,对她们挤挤眼睛:“这活行啊,赚老人钱,怎么不去做传销呢?”
后来,她们再打电话询问老人浴后身体情况,老人的儿子轻飘飘说:“我妈上天堂去啦~”尾音上扬拖长,轻快感呼之欲出。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见到过门后千姿百态的生活,助浴师们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悬浮的职业剧里,主角们可以化身救世主,肆意介入当事人的生活。只是粗砺的现实,从来不是轻浮的肥皂剧。
助浴师能做的,仅仅是指导家属,如何帮老人穿脱衣服,如何养护身上的褥疮,去街角的社区医院,问问能不能帮助老人插尿管,去提醒家属,给妈妈买一瓶洁尔阴。
孔丹丹和邹蓉的团队服务了上千户家庭,但深度老龄化的烟台,已经有超过30万失能老人。在全国,根据国家卫健委2021年的统计数据,这个数字超过了4500万。
创业期间,她们走访调查过烟台养老院入住率。2022年,因疫情原因,全烟台仅有4000多个床位入住,这意味着绝大多数老人,都选择了居家养老。
面对如此庞大的群体,以及这背后的人生百态,邹蓉体会到的是深深的无力感:“在养老院,有工作人员负责照料,社会监管尚且可以给老人们一个舒适的环境,可是在家里,老人们脱离了社会,没人知道他们的生活究竟如何。”
仅有情怀救不了助浴师,这是一份汗水和味道相伴的职业。
助理小夏不是唯一一个被工作环境吓跑的人,和杜静一起参加助浴师培训的人不少,有些或许是出于善心,有些或许是因月入过万的宣传,慕名而来,但在真正接触这一行的苦和累之后,多半放弃。
助浴师的收入并不丰厚,邹蓉的团队,三人共同行动,一次助浴,收费298元,服务时长1-2小时,目前每天的客户大约有4-6人。
赚钱更不容易。仅助浴设备就有五套,包括助浴凳、助浴椅、两米的分体式浴缸、充气助浴床、助浴机器人。
每次她们都需要按照行程规划,带上多个设备。常用的分体式浴缸,虽然是航空纳米材料制成,但也足有52斤重。
有电梯的新小区还好,如果是老旧小区,她们往往要跑两三趟,才能将设备搬完,来回就是六趟,夏天往往浑身湿透。
味道在所难免,接受助浴培训时,杜静面对模特,游刃有余,可是第一次助浴,老人就因为紧张,在浴缸里拉了屎,杜静当时有些惊讶,好在她及时反应过来,妥善处理后,依然不忘和老人开玩笑。
“这份工作,搀不了虚情假意。在这种环境中,一点点厌恶,都会写在脸上。没有爱心,没有恒心的人,没法坚持下去。”
除了疲惫,社会上同样也有人对助浴师抱有误解。80后孔丹丹,知性优雅,她在抖音发布助浴视频后,常常在深夜接到电话,有人误以为,助浴类似于一些见不得光的“按摩”,想点个服务。
面对无聊的骚扰,孔丹丹最初气得想报警,但如今,她已经能挂掉电话,倒头继续大睡。
其实助浴师们不怕苦和累,也不怕社会的误解,他们怕的是意外和风险。
服务对象多数都是失能老人,往往本身就有基础病,一旦洗澡过程中出现意外,助浴师们很有可能面临法律纠纷。
尽管邹蓉和孔丹丹格外谨慎,事先签订协议,但其实这些只是道德约束,如果真的打官司,未必能够得到法律保护。
“我希望政府能够及时填补这部分的法律空白,给从业者一定的保障。另外也希望保险公司,能够考虑销售一些类似的意外险,帮助我们规避风险。”
洗净的不只是污垢
助浴时间越长,助浴师们的性子越佛。
入行前,杜静开过美容院,做过微商。身为被生活困住的中年人,她一心想的就是搞钱,“只要能搞钱干啥都行!”
现在她的想法悄然改变,她想做助浴师,未来想培训出更多的助浴师。流汗辛苦,但赚钱干净,她心里坦坦荡荡,“这钱,我拿着,不心虚。”
助浴师们走进千家万户,服务的对象里,不乏高级干部、银行行长、公司老板,也不缺城市的贫民,农村的老人。
她们去过别墅,也进过平房,见到的房间装修豪华程度有别,布置却大多雷同——奖状、奖杯、勋章并不多见,最常见的是墙上挂着全家福,老人躺在床上,一抬眼,便看见儿孙满堂。
可是当老人们穿过混沌的历史,记得的、谈论的,也只是几页断章。比如,一段念念不忘的爱情,一段扛枪当兵的记忆。有时,他们因认知退化,还会认错:“你是老冯家的姑娘?”看到她们三人点头,老人似又想起,感叹一句:“老冯这人好啊!”
至于老冯是谁,别说是助浴师,可能老人自己也不一定能记得真切。
临近春节,烟台家家户户都忙着擦玻璃、灌香肠、买海鲜,订好了大枣饽饽。
“二十七,洗福禄。”今年是疫情放开后的第一个春节,老人们也格外期盼,在助浴师来之前,早早翘首以待,希望能洗得干干净净,精神抖擞地迎接新年。
两个小时忙下来,孔丹丹、邹蓉、杜静浑身汗湿。她们填完反馈表,拜了个早年,被老人的家属们拉着拽着,塞几样年货,才又搬着浴缸下楼,继续奔赴下一家。
坐在面包车内,孔丹丹、邹蓉看着外面的大雪,不免感叹:“又过年啦。”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杜静没多想,脱口而出:“健康就好呀。”
*文中,小夏、娜娜、小孟阿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