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认为张爱玲比鲁迅伟大?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英文)⊙图/黄维梁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图/黄维梁

夏志清中国文学论集(英文)⊙图/黄维梁

「抑鲁扬张」说是误传

坊间流传夏志清「抑鲁扬张」的说法,认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以下有时简称为《小说史》)贬抑鲁迅、颂扬张爱玲。类似的讲法很多,包括:「夏志清在写小说史的时候就把张爱玲摆得比鲁迅还要重要」(香港某作家语);夏志清认为「张爱玲比鲁迅伟大」(袁良骏语)。这些说法的始作俑者是谁,我没能去侦查;无论如何,「抑鲁扬张」说一直流传着。2023年12月人间副刊何怀硕先生的〈志清兄十年祭〉的文章,就持此说:「许多人觉得他(夏志清)贬抑鲁迅,擡高张爱玲、钱锺书,太过头。我当年也有同感」;夏志清「最大的贡献在提升张爱玲,降低鲁迅在二十世纪被过分的『膨风』」。

这些说法都不正确,夏志清并没有「抑鲁扬张」。为什么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一直有这样不实不确的言论?用《吕氏春秋.察传》的话来说,是这些人不细察、不求证传言;用《文心雕龙》的话来说,是这些人「信伪迷真」:误信虚假的言论,而迷糊于真相。用今天的话来说,是这些人误信fake news,被人糊弄了。何怀硕先生是文章高手,其绘画更享誉于时,我的文集《大学小品》更以其大作做封面画而深感荣幸。何先生对夏公的误解,这里却不能不加以辨正。

学术界认识夏志清(1921-2013)教授的,都知道他喜欢开玩笑,甚至「乱」说话;到了晚年,夏公学术地位巩固,影响深远,更经常开怀大笑,称赞自己「很聪明」、「很伟大」、「已经不朽了」!他是个老顽童。三十多岁壮年的夏志清,撰写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中译本书名是《中国现代小说史》)时,四十多岁中年的夏志清,撰写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中译本书名是《中国古典小说》)时,他却是夏判官,评断所论作品优劣时,其「惊堂木」不是随便拍下来的。

高度评价张爱玲

让我们具体看看夏志清的《小说史》怎样评论鲁迅和张爱玲。先略说版本:夏先生的英文原着在1961年出版,1971年再版;刘绍铭等翻译的夏着,香港的友联出版社在1979年推出,根据的就是这个原着的再版本(中译本还有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先后推出的版本,根据的都是1979年的香港友联版)。中译本的鲁迅章,译者是李欧梵;张爱玲章的译者是夏济安(夏志清兄长)。下面我引述夏氏意见时,先比对中译本在语义表达上,与原着有没有出入;认为没有什么出入了,为了方便,我引述夏氏意见,就用中译本的文字。

通读夏公之书,我在原着和中译本,都没有发现「抑鲁扬张」的言论。

夏判官的确高度评价张爱玲。首先,张爱玲在中译本里占了38页,鲁迅只有22页。其次,原着张爱玲章写道:「Eileen Chang is (…)the best and most important writer in Chinese today」(意为「张爱玲是今日中文作家里最优秀最重要的…」); 由夏济安翻译的张爱玲章则说「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翻译时夏济安为弟弟的「高调」稍稍降温,加上个「该」字。通常文学史的写法,撰写者认为作家中谁最重要、谁最伟大,谁就占最多篇幅;咱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鲁郭茅巴」(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所占篇幅由最多到次多到又次多……,英国文学史中,国宝莎士比亚所占篇幅最多,凡此等等,莫不如此。

张爱玲占了最多篇幅,这是事实,而我要对此事实略加诠释。1950年代末夏志清撰写其《小说史》时,鲁迅(1881-1936)已享盛名,其作品1926年已有英译本;反观张爱玲(1920-1995),1950年代末知道她的欧美汉学家可说极少,以至于没有。中译本里,鲁迅章22页中,征引其小说原文的片段(只计算独立于正文的片段,下同),加起来有3页。张爱玲章38页中,征引其小说原文的片段,加起来有8页;为什么?这位女作家「养在深闺人未识」,夏志清多引述其作品原文,希望读者借此多认识她的故事内容和语言风格。此外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因素:《小说史》张爱玲章是由发表于1957年的两篇文章──一为〈张爱玲的短篇小说〉,一为〈评《秧歌》〉──合成的,原着和中译本都如此。张爱玲章的篇幅特别长,这大概也是个重要原因。

至于说「张爱玲是今日中文作家里最优秀最重要的」,我们要知道,在「优秀的作家」、「很优秀的作家」、「最优秀的作家」的比较中,1936年辞世的鲁迅,是不在「今天」(夏志清在1950年代末撰写其《小说史》)的时间范围内的。换言之,夏志清没有拿张爱玲和鲁迅来比较谁比谁优秀。

《小说史》张爱玲章自然对其作品有很多赞语美言。例如,「《秧歌》在中国小说史上已经是本不朽之作」(「to be placed among the classics of Chinese fiction」);〈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赤地之恋》「是一本悲天悯人(compassionate)的小说」。

评鲁迅小说:精绝、高峰、最佳

对于鲁迅,《小说史》一点没有小觑他,没有在小说的评价上贬抑他。鲁迅章论〈狂人日记〉,说此篇「表现了精绝的技巧」;论〈孔乙己〉:「用字经济,写法克制,有海明威的一些尼克.亚当斯故事的特色。」论〈药〉:「是传统生活方式的真实揭露,是革助的象征性寓言,也是父母因子女而悲伤的动人故事」;「鲁迅尝试在小说中经营复杂的涵义」;末尾老妇人和乌鸦的「象征性场景,涉及革命的现在和未来,想像力丰富,是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高峰」。论〈社戏〉:「是作者儿时的叙述,美妙迷人。」论〈祝福〉、〈在酒楼上〉、〈肥皂〉、〈离婚〉:「小说中,探索中国社会最为深刻的作品,有这几篇。」这里请特别注意:夏氏说的小说,可指古今中外的所有小说。论〈祝福〉:「封建和迷信在这里变得有血有肉。」 论〈肥皂〉:「是非常精彩的讽刺作品。」论从〈狂人日记〉到〈离婚〉诸篇:「是(新文学)第一阶段的最佳小说。」

夏志清评鲁迅,高光的字眼没有评张爱玲那样多,但是「精绝」「高峰」「最佳」这些词汇都用了。他赞誉鲁迅的小说,对鲁迅有没有贬抑呢?有,只是针对杂文的:鲁迅的杂文集「给人的总印象是搬弄是非,啰啰嗦嗦」。从总体的评语看来,夏志清似乎更赞赏张爱玲的作品,给张爱玲的评价似乎也更高。之所以如此,我认为有几个因素。

高评张爱玲几个因素

首先,1944年夏志清在上海和张爱玲见过面,认识了这位女作家,这意味批评家对作家有亲切感。第二,张爱玲1955年「避秦」移居美国,其华人身分与夏志清相同,这又增加了亲切感。第三,鲁迅1930年成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常务委员,是个左翼作家。夏志清不信仰共产主义,1950年代下半叶研撰其《小说史》时,反共的麦卡锡主义(1950-54年)影响犹在,夏志清获得拨款编写《中国手册》(1951年)、研撰「中国现代文学史」(1952年申请拨款的计划获得通过,经过数年努力,计划收窄范围,成果是《中国现代小说史》),就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中,其观点能不直接或间接受到某些影响吗?(不过,我们读《小说史》,当会知道夏判官评断作品的优劣高下,坚持以其艺术性和思想性,包括对人性的深度刻画,为主要准则。)

既成之《小说史》,其张爱玲章对《秧歌》和《赤地之恋》大加肯定和揄扬,一共用了12页(根据中译本的计算)来析评,自有道理:这两部小说都是政治意识非常浓厚的,都属于「反共」文学。好判官的论断应该公正公平,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然而,文学批评家能够全然「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吗?能全然「平理若衡」吗?我相信连刘勰(他要求批评家应该「平理若衡」)也未必做得到。

没有任性使用「伟大」一词

无论如何,关于夏志清对鲁迅、张爱玲小说的评论,我们找不到「抑鲁扬张」的话语。夏氏根本没有把他们二人相提并论过,没有比较过他们二人谁比谁更优秀。夏志清高度评价张爱玲,但《小说史》中没有用「伟大」来推崇她,倒是在鲁迅章的开首,夏志清写道:「The earliest practitioner of Western-style fiction, Lu Hsun has also been generally regarded as the greatest modern Chinese writer」(中译本:「鲁迅是中国最早用西式新体写小说的人,也被公认为最伟大的现代中国作家。」)请注意,用的是「最伟大」的字眼。更要注意的是:夏志清引述「最伟大」的说法之后,此章全章并没有对这句话提出商榷或挑战。

1995年9月张爱玲与世长辞,夏志清同月撰文悼念,下面的语句可作为前文一个论点的加持:「1961年我认定张爱玲为『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也一点也没有错。当时中共文学不值得一读;台湾作家间,只有姜贵的《重阳》和《旋风》可同《秧歌》、《赤地之恋》相抗衡……。」此语明确指出「今日」所含的时间幅度,即不包括鲁迅的时代。

对于如何评价张爱玲,夏志清此文中还有两个说法,一是重提1972年所写文章的观点:「就整个成就而言,当然张爱玲还远比不上詹姆斯(Henry James)」;一是1995年这篇悼文所写:「到了今天,我们公认她(张爱玲)为名列前三四名的现代中国小说家就够了,不必坚持她为『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喜欢称自己「伟大」的老顽童,没有任性随便使用「伟大」一词,更没有用「伟大」来形容张爱玲。

夏判官就是夏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