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张爱玲
图/邓博仁
九五年张爱玲离世,数日后为人发现,老妇孤独,死无人收。骨灰临空一撒,自此人间再会,遥遥无期。去年逢张百岁,杂志社找来写手,连刊三期,用文字办了三个月的法会,供起祖师奶奶。为文字而生的人,以文字遥祭添香,得其所哉。
张有篇〈重访边城〉,看文题以为她去了沈从文的湘西,一读才知,「边城」是台北。
华人世界的张爱玲热,无城能及台北。有朋友去了一趟台北座谈,回来若不经意提及,掩不住「进京」的喜悦。文化事业常年度小月,高铁来回吃掉演讲费的一半,撙节经费已是浮上台面的守则,坐捷运就能到的,何须召请坐高铁的。这个问会计部门,最是明白。
张看台湾是孤岛,上海、香港何尝不是。她写上海公寓,一迳湿答答,浴室、水龙头、热水管,梅雨时节的门前积水,墙根汪着水渍,斑斑点点的水痕,黄包车渡过白茫茫的护城河,碧蓝的潇潇的夜,仿佛写字台前撑把伞。终究是自家巢穴,有自己的一份,小天地也能窥见万象,赏不尽的新鲜适惬。
读张爱玲,猜想她的窗够大,然而房间暗,地板冰凉,进来的月色才够好看。这个我实验过,自家打一井天窗,七尺见方,果然月上中宵,地上一层霜。
甚么是边城?近年帮几个长辈代班,到南投嘉义上课,开车的出版社业务说,台北下来转车进去,走的是国道高铁,来回一天没了。去到现场,底下的眼色说:这个城里来的。待我说起当年上班如何的灰头土脸,上下才呵呵通了一气。
张有篇散文写洛杉矶,空旷干燥,广漠荒凉,以为她去到了月球。时间近乎停顿的缓慢,目光还是匆促的,扫过懒再回眸。虽然也写了公路汽车,房子店铺。公车站牌下的一行字,一个姓魏爱着一个姓戴的,年轻孩儿兴之所至的涂鸦,费了她大半篇幅,简直考古一块史前墓碑。
张是一票作家的起家厝。她给的,早比她写的多了更多。张给林以亮的信,当年文坛炙手的,她不暇一顾。同事阿妮塔颇为这开心:原来我俩所见略同呀。有种被理解了的抚慰。
我提醒阿妮塔:张爱玲可能生病了,吃了惹她烦躁的药,阅读的胃口才弄成这样。
张和木心,都有教主派头:一定质量的作品,前仆后继的徒子徒孙。纵有庸常之论,教主说了算,如仙人打错的鼓点,于凡人耳中仍是灌顶的仙乐。偶犯贫嘴,他人学舌,就是刻薄,欠掌嘴。住得离众人愈远愈好。如果居板桥永和,三天两头被捕获,要此地的人拿她是佛,怕是难了。
且被拱成教主,底下必然有护法,有盗窃者。不善学的,学她的腔,一句月光,一句沧桑。八十年前的声腔,此时此地哪里堪用。
张来台北走访的庙,也许在万华,大稻埕。有尊神农引她莫大兴味。想来有她原先见惯了的神佛,遂于这样一尊,生出种种比附猜想。那股新鲜,似我们在看婆罗洲的祖灵。张也爱看人公车上打架。若今日她也上网,住台中,这类的影音够她瞧了。
见了好看的花样,就想裁来做件衣裳,合了腰身,就算自己的。她离开共产党治下,恐是忧日后没有自身可穿的衣裳,等于没穿。
〈重访边城〉也写及香港。不住地跟夜色计较,街道这样黑,这么暗,香港脱却战争多年,偏安的小太平,水电无缺,早非当年躲枪林弹雨的围城,张却一路诧异:黑,暗。上海〈公寓生活〉写电梯棕色的,红棕色的,黑色的各种黑暗,也还是迷心撩乱。现下除了舍不得早归,也是当年浮沉于最富色彩的时光褪了色,从彼处回望的此刻,怎么都不明亮。
离港前不知何处飘出的一缕秽臭的滫气,张执迷地嗅着。像追闻深巷楼台咿呀的胡琴,昔时来过而不再回返的,使人心酸眼亮的流光。
张的文字搭设的后台那边,多的是东西。读者像去到一处繁盛的园林,走逛一回,花径怎么铺设,池泉如何布置,疏影横斜怎么呼应月光,回来一边觑看自家花盆,一边揣想那园子,就开通了。下回再过去流连,又生出新的看法。如此往复不绝。用张自己的话,「从两行之间,读出了第三行」,是「一生二,二生三生了万物」的道理。
林以亮说张是作家中的作家。好作家都有这东西,张特多,处处盎然,无怪乎掘藏者伙,继之者众。她的〈炎樱语录〉,有人怀疑若干或是张的自语,推给炎樱。有才者不愁无米可炊,分一些给别人也没甚么。
常人习惯说写作是「笔耕」,汗滴禾下土,字字颗粒捡拾,贯串成句成章。村上春树更硬,说是「挖矿脉」,穿透到坚硬岩石的心脏,泉源汩汩冒出,像是挖井,额前箍住一顶探照灯,下去再下去,直至无人能及的深渊。
早年的版本铅印字年深岁久,漶出了毛边细丝,成一朵一朵水面排列的字花,浮在昏黄的纸页上。围城、家国,百年过去,物事全非,张的文字仍在。张本想撒骨灰于空旷荒漠处,后来水葬。李永平、七等生也是,免去烦人的祭奠。来人想跟上的,就去文字里推敲琢磨,所谓「精神基因」上的徒子徒孙。
学者们诤论祖师奶奶的「祖」字,示从且,「且」是阳物之征,「祖」字就是男人渴望自身基因绵延的执念了。
阿妮塔家族有个长辈,晚年在外生了一子,遗言财产悉数给他,图的是「死后有人拿香」,这一念搅得家族翻腾不休。说起这一厢的情愿,传了三代还有人祭奠,都算福泽绵长了。若问晚辈这墓中尸骸的生前行迹,只怕无人能说得半件。众子孙立在墓牌前,也不及读一篇小说的时间。
阿妮塔又聊起市场听来的八卦:某家媳妇逢节祭拜祖先,只一盏碟子,摆一张千元钞。春节两张。拜完的钞票买彩券,中奖机率一般。
阿妮塔见过那妇人,不像做这种事的。
「这谁讲的,这事她怎么敢讲。她若没讲,别人怎么知道。」
「看也不像是自己说的。」阿妮塔说。
所以,到底讲的那个人是谁?
她造了一座小小的富丽的荒园。
美人,公子,前仆后继的徒子徒孙抬她的銮轿
她死后,有人在墙外:「是个寂寞的园子呢。」嘴里这么说。
又造了一个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