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花──再详张爱玲

散文

一九四七年初 一进客厅却发现灯都开足了,整个敞亮。母亲也坐在沙发上,见她抖了抖雨衣在玄关挂起来,就严峻地说:「早上无线电里头说,暴风雨半夜要来的。晚上风就大起来了,阳台雨点也泼进来,非得锁上玻璃门不可,你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今天有聚餐,大伙聊天聊晚了。」爱玲凑合著说,头也没抬地想直接走过客厅去浴室,因为脚都是湿的。

「里面有那个导演吧?」母亲侧过头来打探的神情看着她说。母亲的轮廓本来深,这次回来却瘦成了有些凹陷的脸颊,眼角多了许多皱纹,憔悴又显老。爱玲看着时心中有些酸楚,却说不出关心的话。现在母亲又问了一个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只好沉默着,看起来像是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知所措。

「这么晚了,赶紧去洗澡吧!应该很累了!」姑姑缓颊着说。

「能在外头聊那么久,回来就这么板板的不想说话,也不知道我们谁得罪了你!」母亲尖酸地说。

桑弧导演是今天请客的主人。」爱玲心不甘情不愿回答了一句,觉得交代了,该可以去洗澡了。

母亲的眼神随着爱玲起身看过去,停了一下子忽然说:「你跟那个姓胡的断干净了?!」母亲显然很想抓住机会问她个彻底,因为总不见爱玲在家,再不然就是她自己早出门了,再不然就是爱玲早出门了很晚才回来。

「嗯,人走了当然就结束了嚜!」爱玲敷衍地点头。其实她以特务多掩人耳目为理由,要胡兰成把书信都寄到炎樱家。就算是青芸、斯君打电话来,也都三两句就解决,母亲根本听不出什么端倪,姑姑则能不说就不说,但是被逼急了,恐怕也只好在爱玲背后透露一点。子静和舅舅舅母一家人,当然不会对她留情面说什么好话。

「那就好,对那种人,早该自己咬着牙,狠狠断了根!」母亲说这话时带有愤怒,这一点反倒让爱玲感动,但也仅止于一点感动,一纵而过。因为母亲又继续说:「电影圈里头的人,都是好色好玩,跟那么多影星搞过绯闻,咱们又不特别漂亮,跟那种人一起,人家图你什么?不会有好结果,自己得想清楚。」

母亲在教训自己女儿,姑姑像个穿上免战旗子的人,起身去转无线电,想听听风雨进一步的消息,这无线电收音却已经不大好了,时断时续又喳喳多杂音,这台收音机还是日本人进来租界前换新的,要不是天候,平时效果是很好。外面雨越下越大,夹着暴风呼啸的声响,无线电里头正播放着暴风速度和范围,忽然,又有什么东西打在窗台上

「唉呀,前前后后都得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关严。」姑姑的话还没说完,灯全暗了,三人在屋里摸索着找电筒蜡烛,没有人说要去睡觉。窗户被吹得轰隆轰隆响,挺吓人,「这下头看来有个箱子!」母亲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爱玲闻声摸黑过去,就着晦暗的天光看到母亲正弯腰往床底下看。

「就是你那口洋铁箱子,我给上面盖了几层布,怕惹灰尘脏了!」姑姑人也没过来,听见问话就从客厅大声回答了。这几年每到六、七月,太阳大着的时候,每天早晨她与姑姑合力把箱子抬到阳台上,耐心地把整箱子碧绿色蛇皮一张张摊开来晒。虽然两人都视为苦差事,但那薄薄狭长的蛇皮十分柔软可爱,可以拿来做高级皮包,晒在阳光里绿油油的,看着也愉快。

蜡烛洋火都找到了,电筒里却少了电池,只好把蜡烛一根根点着了黏在玻璃罐子上,方便拿着走。「恐怕是哪个路段电线杆被风吹断了。」姑姑在蜡烛的暗影里说着,一只手上的罐子烛台给爱玲,另一个烛台拿到母亲房门口,见她已经把箱子拖出来坐在地上打开看。

「这皮现在该要涨价了,是好皮!」姑姑称赞着说。

「那时我和Wagstaff 一道挑,打算得很好,今年做什么,明年做什么,生意扩展到怎样程度要回上海来开一家店,伦敦巴黎也可以开分店。」母亲看着箱子里语调变得细细温存起来。

「你和Wagstaff 分手了?还是他回英国了?他那蓝眼睛真好看。」姑姑直接问。她们的交情一向是直话直说,问年轻英国男人是否回英国,其实意思就是英国家里要他们娶真正英国种女人。娶东方女人可不行,生出杂种小孩会被歧视之外,还娶个离过婚又有年纪的东方女人,那会引起整个家族公愤

「他,」母亲在摇曳的烛光中语调平平地说:「四一年在新加坡炸死了。」

「啊!」姑姑惊骇地问:「你信里都没写,回来也没说。」

「我们去南洋又采买了许多皮料,正有许多计划想做,」母亲颓然道:「都不算数了!」

不算数!爱玲听着鼻酸,她这九年的人生是有许多不算数的组合。她有股冲动想上前抱住母亲瘦削的肩膀痛哭,但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举动,她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就算她做得出,母亲也应该会太惊讶。爱玲转身慢慢走进阿妈小房间,见自己歪扭的影子在墙上移动着,把蜡烛小心地放在桌灯旁,抖动的烛光中,她想起日占时期她和胡兰成多少次在没有电的黑夜里,就着烛光相对着好玩的面庞,最近竟梦到胡兰成在烛光中玩四川变脸戏法,先是变成申曲里的孙悟空,再是红面将军,接着是绿发妖怪,又变回白脸丑儿,最后竟变成桑弧的脸。她在梦里万分遗憾地想,变回胡兰成啊,怎么变不回去!

是回不去了!

浴室的水哗啦啦响,爱玲任由热水从头发脸上身上滑下去,世界是这么如水流般无情地消逝。她觉得头昏眼花,忽然剥的一声浴室门打开了,一股冷气冲进来,爱玲大吃一惊,是母亲,仔细迅速上下看了她的身体,又气轰轰地把放置牙膏的小橱门打开取一件什么,砰的关上小橱门,不情愿的又甩手带上浴室门出去。爱玲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检查她的身体有没有变化?听说怀孕了的女人乳房会变得丰满,乳头会变大变黑,她母亲是怀疑她和桑弧上床怀孕了?还是为胡兰成打过胎?爱玲把沐浴肥皂用力抹在自己的头发上,胡乱搓扯,她又不能真的像古代女子受辱时直接撞墙死去!

她终于放过自己的头发,慢条斯理把身体擦干,这个缓慢的过程里她做了一个最大的决定。从浴室走出来时,见她母亲背对着过道一人坐在客厅里,仍是一根小蜡烛,姑姑大概也自去房里了,她没敲门,迳自悄悄转门把走进姑姑房里,姑姑正准备睡觉,看见她进来有点错愕。

「我想拿那二两金子,趁现在婶婶醒着还给她。」爱玲声音非常轻,生怕外头会听到,又补充说:

「要不明儿睡晚了没机会。」

姑姑什么话都没说,拿锁开抽屉,把一包手绢递过去,见爱玲红了眼眶,就拍拍她肩膀说:「我知道你生气,还了也好,免得老提那一小时五元美金补习费。」这话戳中爱玲,差点流下泪来。姑姑看着叹气说:「我看她在外头是过得顶不顺,也是老了,说什么都炸药似的!」

轻轻关上门走入客厅,爱玲直接坐入和母亲位置呈直角的三人沙发边上,意外发现母亲的表情竟然瞬间柔和起来,是因为烛光的错觉吗?其实她不知道这时母亲是感动的,自从母亲回上海后,这还是爱玲第一次主动接近。大概以为她要来跟母亲深谈什么,母亲这么想也就想错了。

「这里二两多金子,应该也还不够婶婶那时为我付出的,」爱玲故意不注意母亲脸上惊讶的表情,继续说:「就算不大够,也该还的。」母亲的表情从惊讶到悲伤,原本秀挺光华的额头皱起,忽然流下泪来。(本文摘自《谪花:再详张爱玲》一书,印刻出版)

作者注:

张爱玲作品里写过母亲对她的窥浴共有两次,先是《易经》里(皇冠,页一三二~一三八)母亲怀疑她和教授有染,所以才能拿到八百元港币奖学金。在琵琶/爱玲兴匆匆去浅水湾饭店把教授给的八百元港币交给露/母亲之后,母亲故意一顿豪赌把八百港币输掉。这还不算,又在琵琶于饭店浴室里洗澡时忽然闯进去,细细打量她的身体,想看出有没有跟男人上床,处女非处女的痕迹。这故事里的琵琶才二十岁。

在《小团圆》页二八四的窥浴,发生在抗战胜利后母亲回上海,九莉编剧的电影《露水姻缘》/《不了情》已经轰动上映后,她母亲想搞清楚到底她和燕山/桑弧有没有深入的关系,莫名其妙地闯入浴室看她的身体。这时在故事里的九莉是二十七岁。这两个不同的时空表述,都代表张爱玲用「窥浴」,表达母女之间的互不信任,以及母亲极度想掌控,她却不想被母亲掌控的情结。这对母女各自活在悲伤凄凉中,以血缘深深联系着,却在相处理解上始终处于歪斜线的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