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轉運站】張光斗/活著就是幸福
图/江长芳
面对新来的一年,应该谢天谢地谢佛菩萨,因为咱们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哪怕未知的一年里,这个离乱的世界又会迸出何种荒诞可恼的战争、纷扰、不安,不也等同不必花钱买票进电影院,就能亲眼目睹浮生乱世折腾到什么程度?那可是比电影还更要真实且精采。
活着,就是幸福。
十五岁那年,农历年前的新历一月,我因盲肠炎转腹膜炎,开刀两次,小命差点殒没在手术台上。在那数年前,也曾发生过一次溺水事件,或许太过深刻,被我深藏在记忆库里,钥匙丢了,密码也扔了,就是不让它见光,打算与我的人生同朽共腐,迳赴终点站。
时隔数十年后,一次偶然因缘,与昔日眷村的发小重聚,见到我家隔壁、长我几岁的李家二哥小澎,无需钥匙与密码,「芝麻开门」都没来得及说,那个记忆库乍然打开,当时发生的溺水事件,声光俱现,滚滚而来。
一个滑溜,就摔进了河里
约莫小三还是小四的暑假,跟着眷村里的大哥哥们上山下河,翻进果园偷拔芭乐龙眼,在田垄沟渠里钓青蛙摸蛤蛎,在河岸攀树跳河戏水,不到天黑绝不回家。李家的老大长生、老二澎生,是率领我们的两大头目,某日下午,我们这支探险队,顺着眷村后的河流,往下游移动,挑战村口桥下神秘的漆黑河段,那里的水最深,还有漩涡,我们从未接近过。
年纪大的押在后方,年纪小的走前面。虽是日头烧脑的大暑天,一离开阳光,走进桥墩下的阴暗处,即凉风扑面。在黑不见底的河水表层,不知由何处借来粼粼光圈,跟着漩涡回荡摆动,带点迷幻,非实非假。平日喧闹惯的我们,顿时都静了下来,专心一意地注视自己的脚底,变得有点紧张,只听到彼此的呼吸,以及河水冲激到岸边的声响。
河水随着上游水库的开关有所起伏,是日,河水低了些,岸边狭窄的河墩露了出来,约莫我脚丫的两个宽度。走在上头,感受到脚底的鲜苔有点湿黏,像是蜗牛走过的途径,处处留有黏液。此时,不知道是后面的长生或是澎生,忽然叮咛道,桥墩上有苔藓,很滑,要小心;谁知道,那声小心才说完,或许我分心了,竟然一个滑溜,就摔进了河里。
入水后的我,大概想大声呼救,接连呛了好几口水;没入水中的我,尽管看得见水面上的微弱光线,但水底世界一片墨绿,宛如传说的地狱,把我的魂都吓没了;幸好,冀求获救的本能,让我直觉地往上伸出了双手。
不知是长生还是澎生,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我的手,一把拉我拔出水面。接下来,小伙伴们说了些什么,又是如何架着全身虚软的我避到安全地带,已全然忘记;但非常明确的,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向那两位救命恩人说声谢谢!
回家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惊魂甫定的我,只是犯傻地坐在客厅里,直到母亲自工作的纺织厂下班回来。或许母亲骑着的自行车才进村口,就有小玩伴立刻向母亲献报:「张光斗刚才差一点淹死!」母亲的自行车推进院子的刹那,她瞄过来的眼神里满含杀气,我心想,完了!这下不知会拿鸡毛撢?藤条?还是扫把来伺候我?
幸灾乐祸的小玩伴们,全都挤在我家院子,扒着纱窗与纱门往里瞧,等着好戏上演。母亲却出奇冷静,不带任何疼惜或愤怒的口吻问我,记不记得她跟我说过,算命的说我有水劫,一定不可下水游泳?我点头如捣蒜。随即,母亲下了指令,要我脱去衣裤;我有些迟疑,她眼里燃起熊熊怒火。待我裸露了上半身,只剩一条短裤,她却摇摇头,要我褪去短裤。我开始啼哭,可母亲丝毫没有松动。在她面前,我根本没有自保与反抗的能力,加上也缺少一位仗义的邻居妈妈及时进来解救,只好以电影里的慢动作,慢慢地,慢慢地,脱下短裤。
更震惊的在后面。母亲要我赤身露体出去,跪在门口,展示在众人面前;我瞬间爆哭,这怎么得了?日后如何在玩伴面前擡起头来?母亲出手,硬是把我拽出门外,按着我的肩膀,逼我跪下。偏偏此时正值下班时间,村子里的叔叔伯伯阿姨们全都回来了,哪怕我始终低着头,也能看到一双双的皮鞋、布鞋,在面前停留片刻,然后是小玩伴的解说,以及立即移开而去的脚步。
母亲之所以如此体罚我,多少带有「警示」邻居的用意吧?以后谁家的孩子敢再领着张光斗出去撒野?
母亲同时也下了禁令:往后,不准再跟村里其他的孩子们往来!
愤怒需要出口,我拚死都要游泳
我的童年就此结束。
只不过,我并没有妥协于此一椎心刺骨的体罚。或许,裸跪在门口是我这一生的奇耻大辱,我的愤怒需要出口,一股逆反心沛然而生,有个声音在我心中乍响:我偏要游泳,我就是要游泳,我拚死都要游泳。于是,独自一个人跑到新田山边的另一条大河:旱溪。
民国48年发生的八七水灾,将旱溪滥啃成一条宽大开敞的河道,无数巨石与芦草杂沓中,乍现的河水,或是奔流,或是弛缓地漫淹着;曾经,与玩伴们到此冒险,见过附近的孩子们在河里戏水。
我脱去衣物,走进旱溪的河水里,河水的上层被阳光照射得甚是暖和,像是温热好入口的冬瓜汤:底层的溪水则是清凉适意,不到冰棒的冻点,恰似冰块尚未融化的绿豆汤。我缓缓闭上眼睛,河水在肌肤间缓缓流淌着、包覆着、摩挲着……我因而获得了疗愈。
难得的那次发小聚会,面对小澎,我说出了被他兄弟救起的往事,并且道出延迟了数十年的感谢。小澎说,完全忘记这回事,但又补充了一句:「张妈妈很严格,后来不准你跟我们玩,要你好好念书。」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成长历程与故事,那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我真正庆幸的是活着,能够活着追忆,活着缅想,活着爬梳过往的酸甜麻辣,这就是佛菩萨赐予的恩典!
没错!活着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