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别用AI「复活」我。
◼️ 「Luddtie」中译名为“卢德”,用以形容“害怕并一味抗拒新技术的人”,得名为十九世纪的“卢德运动”。因为担忧与愤怒于被当时先进的自动化纺织机所替代,拥有熟练手工艺技术的女工们发起了砸毁纺织机的运动,拒绝「被机器替代」,要求拿破仑政府提供相应的工作机会。这么说来,“机器、技术取代人类”的说法并非肇始于人工智能时代,而是长久地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中,无论是一台自动化纺织机还是福特发明的自动化汽车装配流水线,都在提高社会生产力的同时,淘汰掉部分社会职业,同时又创造出新的岗位。
◼️ 当然,这种说法也存在着令人迷惑的观点,一方面认为技术将合理、公正、无条件地为社会发展与人类生活制造平衡,“被淘汰的人”与“重新获得工作的人”将保持平衡,由此忽略掉背后的资本劳动生产与再生产中对利润回报的追求。另一方面则简单地将技术或机器当作是客观存在的事物,缺乏对于技术与社会互动间的关系判断,更多地以技术作为人类使用的工具、为人所服务这样的「人类中心主义」观点对其进行思考。如同美国科幻小说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在短篇小说《我,机器人》中提出“机器人三定律”一样: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命令;在不违反前两条定律的前提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人类永恒地将作为技术与机器的主宰者。
◼️ 1992年,距离阿西莫夫发表的“三定律”正好半个世纪的时间,媒介环境学派成员尼尔·波兹曼出版了他的“技术批判三部曲”的最后一本著作,名为《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一贯被称为「技术独眼龙」的波兹曼并未对技术的客观与中立保持乐观,相比于从「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搭建“技术、实用、发展、资本累积”的世界理念,他更倾向于揭示技术对人与社会、文化体系的侵蚀与毫不避讳的改造。
◼️ 小时候读历史学时,众人大多背诵过这样一句话:“人类与其他动物相区别的标志不仅在于会使用工具,更在于制造工具”。波兹曼认为,技术的早期意义在于“使用”,完全地作为人类的创造物而存在,无论是锄头还是镰刀,它们既不会对人类社会的文化体系造成颠覆性的影响,更不可能威胁到人类的主体性地位——“技术不过是人用以改造世界的工具罢了”。不过,这样天真的认识在十五世纪至十六世纪钟表发明后正逐渐为学术界所摒弃,钟表与望远镜这类技术的诞生非但没有甘心作为人类世界的附属品,反而撼动了基督教的神学统治地位,又进一步催生出资本主义世界中的劳动商品规则:
◼️ “抬头望去,天上是无穷无尽的宇宙,基督教的上帝死了,而资本主义的商品价值计量法出现了。”这就是波兹曼所认为的技术统治时代。
◼️ 那么,何为“技术垄断”呢?当技术开始毫无约束地进入到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当人的思维为技术所包裹,当人可以实现数字化生存,当人开始分不清技术与现实之间的边界,当机器开始思考,当人类社会成为赛博社会,当仿生人梦见了一只电子羊。
◼️ 当“我”,可以被AI“复活”。
【全文写作逻辑(省流版)】
1、探讨技术与社会的关系(前言):技术与社会在尼尔·波兹曼眼里拥有三个阶段——技术工具使用、技术统治与技术垄断,目前我们正在进入第三个阶段,即技术全面垄断社会生活与人的思维。
2、在人工智能复活的逻辑之下,天堂和地狱将不复存在:通过但丁《神曲》的楔子,思考死亡对于人的意义;以及从哲学的角度上探讨“人的存在”这件事在人工智能时代下是否仍具有讨论价值。换言之,“人”究竟是什么,成为当前的主题。
3、人工智能能够成为人的原因梳理:一是视角主义,只要大多数人认为是真实的就是真实的;二是从传播、习得的社会化角度来看,人工智能有可能实现“人”的思维、行动。
4、反思:死亡对于生者的意义,点明主题——别用AI复活我。
AI Will Save the World?
接下来 我们将不再⌁
需要天堂或地狱⌁
@TuTouSuo ™️
但丁写作《神曲》时正值基督教义与西方教会兴盛期,神学思想的浓厚特征使其整部长诗以炼狱、地狱、天堂作为结构,用灵魂、原罪、罪孽、圣洁与上帝这样的观念串联起全部的故事内容。
“人死后会去哪里?”“精神意志与灵魂是否消散?”这一问题在十四世纪创作出的但丁《神曲》中的解释来自于基督教的宗教神学,而几百年过去,哲学与科学持续发展,却也没能给予世人某种统一化的、可使人信服的标准答案,“死亡”将使人抵达的仍然是骇人可怕的未知世界,是生者的痛苦与亡者的遗憾。假使天堂代表着人类对于来世幸福的期待、对死亡恐惧的消减,而地狱代表对此世行为的约束与克己复礼的道德、法律遵从,那么到了人工智能可以对死者进行重新“复活”,甚至能够使其具有自动回复、思考能力时,不论是天堂的圣光还是地狱的烈火似乎都不再重要。
因为「人」变成了可供复制生产的对象,盘附在人类个体身上的独一无二性与绝对主体性消失了。被电子化、数字化后的「人」已经彻底背离了从康德出发,现代哲学提出的关于“我”的思考。如果人工智能能够、同时被允许根据个人的过去经验以生成式大模型的方式进行语言、行动预测,生成符合人物性格特征的对话,模仿人物的声音、表情与肢体动作,也就意味着“人”可以被机器无限复制,「复活」成无数个不同的对象。
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中提出四个关于“人”的哲学思考问题:“我能够认识吗?”;“我所应做的是什么?”;“我所可期望的是什么?”;“什么是人?”这些问题的提出直接影响了海德格尔、胡塞尔、萨特、福柯关于哲学问题的思考,也催生出了尼采的“超人”思考。
「什么是人?」
天文学家会告诉你:“人是宇宙中连尘埃都无法触及的存在”;生物学家会说:“人是由一对细胞构成的碳基生物”;科学家则会轻轻掠过这个问题,因为对现代科学来说,“人的存在”根本不算个问题,尤其是当人工智能有希望把人彻底数字化、仿生化之后。没有死亡,便没有生存;没有唯一性,便也没有主体性。
至此,无论是去往地狱还是天堂,对于此生此世的人而言都将不再重要。《神曲》中制造出的三个空间也自然面临分崩离析。这时候,再回过头看波兹曼谈到的“技术统治阶段与垄断阶段”便能够有更深刻的体会:科学技术的发明在颠覆掉文明既有的认知之后,又制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不同于以往的社会体系——一个主体性模糊、消失的世界,对“我是谁”的认识有可能不再局限于独立的自我认知的向度,进而扩大到是每时每刻、所有机器意识的追问,也有可能在“去人类中心化”的社会中不再重要:
“我是谁? ”在机器制造出的「仿生人类」身上“一点不是问题。”在这一点上,我将持有最悲观的观点,于人而言,「我」的追问或许最为重要的一环——在偌大的宇宙世界里,我是谁、我的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虚无主义的注定的生活悲剧中,只有像西西弗斯这般拥有自我认知与对抗荒谬勇气的人才能够与之共存——但对于机器来说,它也许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新的逻辑出现,以至于彻底颠覆、更新人类社会的既有观点。
✦ ✧✦
CommunicationCreat Human.
AI会变成真人。
️ / TuTouSuo Monsters /
不过,这个结论显然无法说服所有人,最直接的反驳观点便是「AI复活后的人并非真实的存在,我们怎么可能无法分辨真与假」。
这时候就有必要厘清人如何认识「真相」的说法。目前最常见的两种便是视角主义与科学实在主义,前者认为“真相”并不存在,它不过是某种社会共识的集合体,例如在“日心说”出现前,“地心说”就是真相、也是真理,只要众人拥有相同的对于对象事物的认识,那么是错误的、非常态的、非本质的,那也是真实的;后者则强调任何事物都有其可被认识的真实存在的特征,只要科学持续进步,客观世界便可以被发现、被感知、被认识,真与假之间存在不可弥合的矛盾。
从视角主义出发,既然人如韦伯所说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那么只要这张「网」编织得足够大,足够容纳世界上所有人对某一事物的意义认识,结果就能够使「假的成真」,使由“AI复活”的电子仿生人成为真实的人类,祂将拥有身份:女性、男性、孩子、丈夫、妻子等。只要它足够熟练地掌握人类社会的活动规则与传播秩序,只要人、足够多的人确信它是真实的,那祂——一个由人工智能制造出的仿生人,就能够与人类一样生活、存在。
这里面也隐藏着一个传播问题。人的社会化过程是通过习得相应的社会规则、文化符号与群体规范完成“自然人”到“社会人”的转变。也就是说,只要人工智能技术创造出的机器程序能够不断吞噬大量的人类经验信息,对个人过去生活的行为习惯与思维方式进行事无巨细的吸收(它现在正在这么做,这也是技术最为擅长的方式),不也如同一个婴孩对人类社会的符号学习一般,对不同场景的话语表达、角色展演做出相适应的匹配,调动通过深度学习习得的程序模型,难倒不像是人脑处理外在事物时的基模与认知框架一样令人感到熟悉吗?
《人工智能》《机械姬》《银翼杀手(银翼杀手2049)》……作为科幻艺术创作的电影早已向众人展示过人工智能的社会适应能力,祂与人类进行交流的方式、对行为规则的学习、对场景角色的认识,终将使其变成类人化乃至超人化的存在。
AI,intelligence artificial,人工智能。当它反过来时,便是intelligence amplification,代表着人工智能的扩张。
马歇尔·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这样写道:“一切媒介作为人的延伸,都能提供转换事物的新视野和新知觉”“一切媒介作为人的延伸,都能提供转换事物的新视野和新知觉”“人是被技术分割肢解了,这些技术是人体器官的自我截除。”
媒介即人的延伸,延伸意味着的截除。当人工智能拥有成百上千亿、上千万亿数量级的信息处理能力,祂就不再只是作为人类头脑的替代品,更拥有超越人类大脑的计算与学习思维。祂将通过延伸、浸润、替代、颠覆的方式,将人排除于“人”的范围内。
未来,机器才是“人”,“人”将成为机器的“映射物”。
AI复活,一个目前更多停留在「伦理」讨论中的科学实践,大多数人在“该不该”的争论中来回游走,包括以上的内容也是如此。很显然,我拒绝这样的智能化未来,拒绝将亲人或自己通过AI的形式复活。这并非因为我不怀念或渴望逝去之人的再次相见,而是我百分之百的肯定,“生”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死”的遗憾无法弥合、难以缝补。逝去的人注定将成为生者生命中一个永远漏风的窗户,在那里,阳光有时明媚温暖、有时又寒风刺骨、有时又凄凉萧索。
但正因那扇永远无法关上的窗户,我们才明白生与死的意义,才能够在午夜梦回时,以悲伤、以痛苦、以怀念、以了然、以铭记,成为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主体”。
而不是一台高速运转的,只有CPU会发热的机器。
所以,当我离世时,请别用AI「复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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