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契诃夫

1897年契诃夫与爱犬希合影。(樱桃园文化提供/本报资料照片)

契诃夫以短篇小说和戏剧闻名于世。(摘自网路)

「朋友,放下一切,揹上背包来去旅行。」 黑格尔

■我和《库页岛之旅》的邂逅

我从大学时代就很喜欢读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后来又爱上他的戏剧,又因缘际会翻译了他的四出戏剧:《海鸥》、《凡尼亚舅舅》、《三姊妹》以及《樱桃园》,这一切说来都是起因于一场书缘,近年接触到他的长篇散文作品《库页岛之旅》,更是一场偶然的书缘所致。人和人之间的互动讲究缘分,人和书又何尝不是?

契诃夫向来以写作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和戏剧闻名于世,《库页岛之旅》是他毕生唯一一本长篇散文作品,最早出版于1895年,也就是他从库页岛之行回来五年之后,时年35,正逢人生壮年,却因罹患肺疾而命在旦夕,也在此同时展开另一黄金创作阶段(特别是在戏剧方面),艺术创作更上一层楼的另一高峰,今天大家谈论最多的短中篇小说作品,比如《带小狗的女人》或《第六号病房》,以及以《海鸥》和《樱桃园》为首的几出现代戏剧作品,都是写作于此段期间。

《库页岛之旅》碍于当时严格的检查法规,在1895年首度出版单行本时,书中许多批评俄罗斯狱政和司法制度的文字都必须删除,整本书因而被修剪得惨不忍睹,契诃夫本人很痛恨这个版本,此书后来于1903年再版,许多之前被删节的篇幅得以复原,整本书显得比较完整一些,但还是少了第21和第22最重要的两章 (批评俄罗斯司法制度最严厉且是最有分量的两章,也是契诃夫自己感到最得意的两章),许多人都以为这是本书的第一版,其实不是。此时大部分人都把眼光焦点集中在契诃夫的戏剧魅力上面,而忽略了此书的出版,隔年(1904年)契诃夫因肺病复发去世,这本书跟着绝版,从此未再有人闻问,必须等到1990年代,苏联共产政权解体之后,这本书的俄文版才以完整面目重见天日(补进第21和22两章),西方世界(英德法)迫不及待纷纷出版翻译版本。

我向来就是契诃夫的忠实读者,我向往他那种简洁明了而充满叙述魅力的写作风格,可叹多年来我在欧洲各地书店却遍寻本书不着。2019年3月我到澳洲探亲旅游,竟在雪梨一家二手书店不期然看到此书的英译本,2007年出版的新译版本,不由分说立即购之读之并译之,赞美老天,最后还出版。

■关于库页岛

我们首先来正名,有关库页岛的中文名称问题,在中国古代 (唐宋元明期间),库页岛称之为窟说(音同悦) 或苦夷等,到了满清时代才叫做库页岛,一直延续至今,我们从初中时代的地理课本所学到的就叫这名称,如同海参崴和另一西伯利亚东部海港庙街,前者今俄语称为弗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后者称为尼古拉耶夫斯克 (Nikolaevsk),对我们来讲非常拗口。至于库页岛,俄国自从19世纪中叶完全占领该岛以来,就依满州语之音称之为萨哈林岛,英文则根据俄语音译为Sakhalin Island,日人称之为桦太岛。当今中国大陆和世界各地皆称之为萨哈林岛,唯今天世界各地华人(中国大陆除外),皆以库页岛称之,其实在中国大陆,老一辈人仍以库页岛相称,这是习惯使然,今沿用之。

俄罗斯在17世纪末叶和中国满清政府签订了《尼布楚条约》,虽未真正沾到甚么便宜,却立下了其往东拓展领土政策的基础,也才会有两百年后的《瑷珲条约》,正式把西伯利亚东部和库页岛纳入自己的版图。最初俄罗斯在和中国签订《尼布楚条约》时,沙皇政府还不知道库页岛的存在,也就没有将之纳为己有来好好开垦的概念,然而,事情在两百年之间慢慢起了变化,俄国没有变得更强,中国却变弱了,变得弱不禁风,不堪一击,俄罗斯趁此对其予取予求,中国最后只得把乌苏里江以东原来属于中国版图,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偌大地方,拱手让出 (150万平方公里,大约台湾面积50倍大)。

库页岛地处日本北海道的北边,中间隔着一个宗谷海峡 (西方称为拉布鲁斯海峡,为纪念发现此海峡的法国冒险家而以他名字命名),两边距离很近,在当时一天轮船的行程即可抵达。右手边是著名的千岛群岛,从北海道北边跨过鄂霍次克海,一路延伸到堪察加半岛。库页岛冬天寒冷严峻的程度,比起千岛群岛和北极圈内的堪察加半岛,有过之而无不及。日本北海道的冬天已经算是够冷了,可是和库页岛比起来,简直就是十月小阳春。契诃夫说,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是被上帝遗弃的地方,连魔鬼都害怕!

日本人发现库页岛实在无利可图,天气又那么冷,可又不想白白放弃,他们眼睛望向一旁的千岛群岛,就和俄国商议,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于1875年两国签署一个条约,条约名称很好笑,叫做《库页岛和千岛群岛互相交换条约》,条约规定,日本全盘撤出库页岛,以换取一整系列千岛群岛的拥有权,两个不成熟民族所组成的奸巧政府,像两个幼稚小孩在交换抢夺来的玩具。这则故事还有后续发展,中间历经1905年日俄战争,俄国战败,以及二战日本战败,直到今天还在闹,我们能忍住不笑吗?

近年库页岛四周海域已经测出有六百亿桶的石油和天然气,我看日本人呕死了,俄罗斯当今首领普丁在2018年宣称要在西伯利亚东岸筑──580公里长的跨海大桥衔接库页岛,意思就是要来好好开发库页岛,普丁没去过库页岛,可能也不知道那里的人口只有60万人,而且大部分都是犯人和行政人员,契诃夫的时代只有6千人,全都是犯人和狱政人员,以及少数驻军,他以为那里的冬天和莫斯科一样,顶多下下雪而已,对580公里长的跨海大桥也没甚么概念,以为就像在莫斯科的运河上筑一座桥,愿老天保佑他!

■我要去库页岛!

俄罗斯于1875年和日本签订一纸交换条约之后,决心要来好好经营库页岛,将该岛辟为另一专门关犯人的殖民地,借此发展农业,并在那里设置军哨站,派军驻守。契诃夫于1890年七月抵达那里时,一切都还在草创之中,但也说得上是已经稍具规模了,一切正在蒸蒸日上。

契诃夫为什么不畏艰险和不顾身家安危,一心一意要只身探访在许多人眼中视为畏途的库页岛?过去我读过几本有关契诃夫的传记,对于他库页岛之行的动机,大多语焉不详,要不就是根本只字不提,不过我在此可归纳出几点可能的因素:第一,契诃夫从小爱读有关探险家上山下海的冒险故事,他崇拜那些勇于冒险犯难的冒险家,他向往那样的生活,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常常提到,要不是身上这病 (肺病),以及要照顾家人生活,他早去当探险家了,而且还真希望最好能死在探险路途上,可见此番库页岛之行决不是突然性起的举动,不知在心中酝酿多久了。第二,1889年,契诃夫当时29岁,他写短篇小说早已名满天下,名气仅次于托尔斯泰(当时屠格涅夫和杜思妥也夫斯基已死),可却在创作上遇到了瓶颈,所写戏剧《木头魔鬼》在圣彼德堡演出一败涂地(几年后作者重写此剧并改名为《凡尼亚舅舅》,却大为爆红)。此外,几桩爱情事件搞得他灰头土脸,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契诃夫从在莫斯科大学读医学院以来,一天到晚闹恋爱,每次闹得不欢而散,都是起因于他的劈腿行径,最常发生的是爱上房东太太,开始写戏剧之后,转而爱上演他戏剧作品的女演员,却都不欢而散。

契诃夫那阵子情绪可真低落到了极点,许多朋友都劝他不妨到国外走走,法国、德国或义大利都行,去散散心,他却突然说:我要去库页岛!所有朋友全都惊住,其中最要好朋友也是他的金主苏沃林先生说:「你可以不要俄罗斯,俄罗斯可不能没有你啊!」苏沃林是当时俄罗斯最大报《新时代新闻》的发行人和总编辑,是个报业大亨,他同时包办全俄罗斯所有火车站书报摊的销售业务,他的报纸因为刊载契诃夫的小说而销售量大增,后来又经营出版社,出版许多契诃夫的小说作品,销路不可抑遏,钱多到流得满地,但他对待契诃夫相对也十分慷慨,在经济上有求必应,还帮他照顾他的父母和弟妹,为他们在报馆里安插职务,甚至还帮他买房置产。

他爱契诃夫到甚么地步,由一件事情可以看出,有一次他指着她最疼爱的美丽小女儿娜塔莉亚对契诃夫说道:「她以后嫁给你当老婆!」那时娜塔莉亚才9岁,契诃夫已经快30岁,而且身染肺疾,命在旦夕。苏沃林虽然不赞成契诃夫的库页岛之行 (他怕他真的死在那里),还是为他打点这次旅行所需的费用,并答应每个月寄给他300卢布(当时中小学教师一个月的薪水是30卢布,省长或部长一个月的薪水是200卢布)。契诃夫预计去一年,并且真的打算要死在那里不回来(他当时已知身染肺病,可能活不久了),却跟母亲骗说只去五个月,结果他一共去了八个月,1890年四月底从莫斯科出发,十月中从海参崴搭船走海路回来,经由东南亚和苏伊士运河回到黑海岸的奥德萨,回到家时已经是1890年的年底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