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国喝咖啡─喜怒哀乐聚合

白景瑞导演。(本报资料照片)

李行(右)、李翰祥导演。(本报资料照片)

胡金铨导演。(本报资料照片)

李行导演的《小城故事》,迄今仍为后人传颂。(本报资料照片)

台语片《王哥柳哥游台湾》描述王哥(图右)、柳哥(图左)两人环游台湾的故事。(国家电影资料馆提供)

二○二一年八月十九日,资深导演李行以九一高龄辞世,幸亏,因新冠疫情未再恶化,确诊数降为个位数,自八月初起,三级警戒改为二级,婚丧仪式不再完全禁止活动,所以八月二十一日,李行追思灵堂开放亲友致意,影坛众星难得云集,杨惠姗、周丹薇、杨贵媚……均前往鞠躬拜祭悼念,连甚少露面的秦汉都出现了,当年他因演李行执导的《汪洋中的一条船》和《原乡人》,前者让他荣获第十五届金马奖影帝。

演《笕桥英烈传》的梁修身说:「李导演看着我们长大,我们也一直追随着他」;《假如我是真的》、《苦恋》等片导演王童,曾任李行《养鸭人家》和《路》等片的美术设计,年纪虽相差十二岁,但由于话题投缘,私交甚笃,两人谈起话来,李行精神一直很好,在王童心目中,李行至少可以活到九十六、七岁,没想到突然提前离开,王童感慨的对记者说:「想到国片《喜怒哀乐》四位导演--李翰祥、白景瑞、胡金铨到李行全相继离世,这四位导演代表台湾电影的记忆,他们走过的路,也是台湾电影永远的里程碑。」

话说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李翰祥为香港邵氏执导黄梅调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台北首映,票房长红,影迷一看再看,前后在台共上映一百八十六天,票房收入破所有中西电影记录,包括当时最卖座的好莱坞大片《宾汉》;观众痴迷轰动现象,香港人称台北为疯人城。

李翰祥因此身价大涨,但因未分得《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红利,和邵氏心生芥蒂,加之国泰和台湾联邦的招手,转到台湾打天下,创立了国联电影公司。

初期的国联,声势浩大,从创业作《七仙女》,接着由宋存寿编剧的《状元及第》和张曾泽执导的《菟丝花》(琼瑶原着,汪玲、杨群、李湄合演)陆续开出红盘,但从大部头历史巨片《西施》和《句践复国》开始,由于李翰祥过于讲究品质,往往成品超过预算三、四倍,以致于出现资金调转困难,加以幕后金主──香港国泰机构负责人陆运涛想来台帮他建厂,藉参加亚洲影展之便,和联邦、台制的负责人飞往台中视察,不幸飞机失事,全部罹难,李翰祥的财路从此陷入困境。

到了一九六九年,李翰祥的国联,尽管财务始终周转困难,但新片仍一部部开拍,也的确完成了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佳作,如宋存寿执导,朱西宁原着小说改编的《破晓时分》及李翰祥执导,罗兰小说改编的《冬暖》,但好片未必卖座,资金缺口无法补足,于是国联即将倒闭的消息一直甚嚣尘上,港台影剧同仁在杨樵、谢家孝等影人发起下,激起共同抢救国联声浪,为的是帮助李翰祥渡过窘境,四段式集锦电影《喜怒哀乐》正是在此情况下合作完成的一部佳构。

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几乎全部义务上阵,导演亦然,全力投入,突现了台、港影人的团结心,说来也是当年影坛的义举和一段佳话。

《喜怒哀乐》于一九七○年完成,首段〈喜〉由白景瑞掌镜,他因受义大利新写实主义影响而前往留学,习得电影视角后回国拍摄《家在台北》和《再见阿郎》,之前一年,即一九六九年,即因拍摄《今天不回家》,片中主题曲由姚苏蓉主唱,这首歌的魔力不亚于凌波在七年前《梁祝》中所唱的〈远山含笑〉,姚苏蓉的歌声不但台湾大城小镇处处可闻,连香港人都为之津津乐道,姚苏蓉在香港,就像梁兄哥到了台湾,也因此白景瑞连带大大出名,「小白」白景瑞在七○年代初,成为受欢迎且颇具影响力的导演。

白景瑞和李行是台湾省立师范学院(现国立师范大学)时期的同学,且同为话剧社成员,毕业后同时进入《自立晚报》当记者,后共同合组大众电影公司。白景瑞导演的〈喜〉,描写穷书生喜极而悲、梦想落空的故事,因挑灯夜读,睡眼迷蒙间,眼前出现一位绝色美女,书生为之神魂颠倒,次日醒来,面对的却是一座坟墓,书生临去,在坟上摘了一朵花,没想到当晚却引来一个丑陋女鬼,而非先前美丽女子,书生被吓得失魂落魄……全片无一句对白,完全靠演员面部表情、肢体语言和声光变化传达剧情。此段由岳阳、甄珍和刘明合演。

胡金铨的〈怒〉取材自平剧《三叉口》,叙述焦赞发配充军,夜宿黑店,想暗助焦赞的兄弟亦来投宿,当晚刚巧又来了几个盗匪投宿客栈,而客栈老板是一对贪财夫妇,向来干的勾当就是对投宿客谋财害命,就是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三方人马各显神通,斗智斗力,此段探讨的无非是人性的善恶,面对黑心恶人,该如何以愤怒之力,铲除恶的形成。此段由老生曹健、艳星胡锦主演,配以有武术功力的硬里子演员合演。全片充满张力,紧紧吸引住观众的眼球。

第三段李行的〈哀〉,亦是前世今生人鬼纠缠的故事──一位住在荒郊野地的独身女子,一夜来了个杀人通缉犯借宿,且为女子的温柔美丽倾心,女子企图化解男子想杀尽仇家的心魔,男子不为所动,还说要让仇家尸骨无葬身之地,女子伤心哀痛悄然消失,男子此时发现墓碑上正汩汩流着鲜血,原来眼前正是男子杀死的仇家之女。

男主角是演《秋决》的欧威,女主角是演《再见阿郎》的张美瑶。

第四段〈乐〉由李翰祥自己收尾。李翰祥为了表达他内心的感谢,感激大家为了帮助他度过财务难关,所以李翰祥藉蒲松龄《聊斋》中的一则〈水鬼和渔夫〉来说「为善最乐」的故事。

小小一则寓言,李翰祥可派了四位大明星上场,他们是李丽华、江青、杨群和葛香亭。

《喜怒哀乐》四大导演以李翰祥年纪最大,他们的生卒年分别为:

李翰祥(一九二六~一九九六)享年七十岁。

李 行(一九三○~二○二一)享年九十一岁。

白景瑞(一九三一~一九九七)享年六十六岁。

胡金铨(一九三二~一九九七)享年六十五岁。

四人辞世之年,除李行外,都在一九九六和九七年,李翰祥于一九九六年走后,次(九七)年一月,胡金铨因在荣总做第三次心导管扩张手术失败而逝世,同年底,白景瑞亦悄然而逝。

除了李行和白景瑞是同学,李翰祥和胡金铨关系匪浅,两人都深爱艺术,李翰祥于一九四六(民国三十五)年考取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主攻西画;生于北平(原籍河北邯郸)的胡金铨自幼在家习古文,深爱绘画;因国共内战两人先后都到了香港,李翰祥籍贯是辽宁葫芦岛,从电影基层做起;胡金铨则进入印刷厂当助理会计兼校对,与后来成为同行的宋存寿同事,由于有美术天分和专长,开始担任广告画师,绘制电影广告;一九五三年,李翰祥和胡金铨先后搬进九龙界限街一○七号一栋西式出租花园洋房,另有香港影人冯毅、蒋光超、马力、宋存寿和沈重同住,那时大家都在起步阶段,并不忙碌,所以有许多聚谈在一起闲嗑牙的时间,于是七人结拜为兄弟,自称「七大闲」。这一部分,尔雅曾为左桂芳出版过一本《回到电影年代──家在戏院边》,书中有一篇──〈五○年代「七大闲」兄弟结拜情〉,有极详细的描述。

总之,从一九五三年起,李翰祥和胡金铨就已有兄弟般的情谊,时任演员的胡金铨,经常在李翰祥导演的影片中出现,《梁山泊与祝英台》,胡金铨虽挂名副导演,实际上分担了李翰祥大部分的导演工作,胡金铨正式独立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为陈厚、乐蒂、陈燕燕等合演的《大地儿女》,这部抗日电影当年让我看得热血沸腾,是我深记脑海的影片,胡金铨也成为我的偶像导演,《喜怒哀乐》四大导演,虽各有特色,但就艺术成就,自一九六五年拍成首部武侠片《大醉侠》,一九六七年又有《龙门客栈》紧接其后,胡金铨在影坛的声誉更是如日中天,成为台港首屈一指的导演。

李行自一九五九年导演首部电影《王哥柳哥游台湾》起,接着拍《两相好》和第三部《街头巷尾》,都是族群融合的电影,李行仿佛先知,他知道有一天省籍问题迟早发生,所以他的电影总是先打防疫针,进入中影后,他先后开拍乡土色彩浓厚的《蚵女》、《养鸭人家》和《小城故事》,都是温暖且人情味十足的好电影,是后来中影走健康写实路线的先锋,等到《汪洋中的一条船》和《秋决》,李行重视家庭伦理,以及歌颂人性不畏苦难、奋发向上的励志精神,已自成一格,让人知道他是提倡大爱的人,他本身也是一位乐于助人的侠客。

把李翰祥放在第三位,对他有些不公,他确是一位有才情之人,精力旺、点子多,但命运之神捉弄他,让他大起大落,但即使拍了不少风月片,仍保持他嘲弄人性、嘻笑怒骂的个性。他初执导演筒的作品《雪里红》,就看出他的天分无可限量,等到一连串古装黄梅调影片把他推到一个高峰,尤其《江山美人》、《倩女幽魂》、《倾国倾城》的完成,更让他成为王牌中的王牌导演,一九六○年,他请来老牌影帝影后王引和胡蝶合演黑白时装文艺小品《后门》,更让人刮目相看,此片赢得第七届东京亚洲影展最佳影片及日本文部大臣特奖。

白景瑞当年对电影导演的工作充满理想,从义大利返国后,先和李行、李嘉合导大型历史巨片《还我河山》,其后执导《寂寞十七岁》、《第六个梦》和《新娘与我》连获两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可谓风头出足,之后也拍出不少佳作,如《我父我夫我子》和《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但晚期接了不少三级片,一个导演向现实低头,有时迫于现实,但仍有人不为所动,人要守得住每一个人心中的红线,自然要有一定的境界。

腾云驾雾,穿过厚厚云端,李行终于到达金碧辉煌的天宫,远远就看到老大李翰祥和白景瑞、胡金铨前来迎接他,李行很高兴,问他们:「你们都还好吗?」李翰祥说:「天堂什么都好,就是生活太单调了!」

他们正在喝咖啡,李行刚坐下,一杯咖啡就送到他桌前。

「辛苦了,」李翰祥说:「离开人间都快二十五年了,你还真行,能挺过这么多年人间风霜,我说李行啊,现在影坛还能混吗?」

「你别问了,真是一言难尽,如今电影院全关了,整整关了三个多月,谁也不准进电影院,我来之前,听说三级防疫警戒降为二级,终于又可营业,但什么梅花座,什么分流,反正就是不准客满,大概只准一半人可以入场。」

「还真鲜啊,电影院不准营业,电影拍给谁看啊!」小白白景瑞也禁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新鲜的事多着呢,说也说不完,」李行说:「让我先喝口咖啡,再慢慢听我细诉……」

于是李行把四分之一个世纪前和四分之一个世纪后,世界的改变,世界种种怪现象,一一道来,什么手机啊,网购啊,电影院由原先的一个大厅更改为七、八个小厅,有小到仅仅十几座位,居然也叫电影院,到底收支如何平衡,这笔帐我还真不会算。

李行继续说:「可能我真老了,就是搅不懂!反正,全世界都像革命般的在翻天覆地改变中,而现在根本也没什么人在谈电影或歌曲……」

「那都在谈些什么呢?」小胡胡金铨好奇的问。

「全部都在谈病毒和口罩,谈一种叫新冠病毒的疫情,你们从来不曾想到,现在全世界的人出门都要戴口罩。」

「人人都戴口罩?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这回,是老大李翰祥忍不住地问。

「你还真想不到,连电视节目主持人都戴口罩,报新闻的人也都戴着口罩,啊,简单地说,反正不管你到那里,看到的人都戴着口罩。」

「那怎么说话?」小白有些不相信。

「还有,前一阵子,根本不准人进餐厅吃饭,只能外带。」

「餐厅不能内食,电影院不开放,听来如今人间好像已完全失去了自由!」

「一点也不错,我感觉每个人活得像小学生,什么都要按规定来,一不小心,譬如上街忘了戴口罩,立刻就要罚新台币一万五千元……像我们这样坐在一起喝咖啡,发发牢骚聊聊天,如今也不可以,必须戴上口罩,可能还要装上隔板,你说,聊天的趣味不是全没了?」

「还有,上街购物,无论到超商或一般店家,都采实名制,必须留下姓名电话,好像魔鬼抓人,有一天发生什么事,一个也跑不掉……」

「天啊,看来庭院静好,岁月无惊的人间岁月似乎已无法求,翰祥老哥,以后不要抱怨天堂太单调,人间听来有些不妙,连我们这样摆摆龙门阵也不可以,我看,我们就好好过我们的神仙生活吧!」胡金铨下了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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