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经典:我们都是大师的学徒
鹦鹉人侍女The Parrotman Maids of Honour, 100x100cm, acrylic on canvas, 2022。(艺术家张腾远作品,谢佩霓提供)
委氏传世唯一的一幅自画像,就在《宫女》(Las Meninas, 1656)画中,现存于西班牙国立普拉多(Prado)美术馆。(摘自网路)
(字亩文化提供)
尽管一生不过留下一百一十多幅画作,西班牙巴洛克(Baroque)大师委拉斯奎兹(Diego Rodriguez de Silva y Velazquez, 1599-1660)如今依旧与法兰德斯画派的鲁本斯(Pieter Rubens, 1577-1640)齐名,公认为十七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
然而,委拉斯奎兹明明是西班牙巴洛克风格艺术「黄金时期」最代表性的艺术巨擘,也是权倾一时的皇室最为倚重的宫廷画师与礼宾总监,但是随着政经宗教霸权盛极而衰,作品失散而相关资料文献佚失,他难以匹敌的成就,竟然曾经超过两世纪,几乎完全被淡忘。
一直到了十九世纪,新写实主义(Neoclassicism)以及印象派(Impressionism)绘画大师们,重新发现了他无与伦比的艺术特质,大为惊艳而群起模仿。这才让委拉斯奎兹的精湛艺术重见天日,进而大大影响了许多后生晚辈,为近代绘画与当代艺术发展,留下不可磨灭的启迪,至今影响不坠。
委拉斯奎兹出生于塞维亚,父亲是葡萄牙裔律师,母亲出身低阶贵族的商贾之家。虽然艺术并非家学渊源,所幸当时绘画专业受敬重,也是阶级晋升的好方法,所以家里鼓励他和兄弟一起学画画。而委拉斯奎兹毕生也以此力争上游,艺术成就备受肯定,获颁纪念圣.詹姆士的圣地牙哥勋章晋升骑士。
在美术史上,大家熟悉的,往往是他前往首都马德里担任宫廷画师之后,以及游历义大利和出仕罗马教廷的事迹。其实,当年他的故乡塞维亚可是欧洲第三大都市。这个由拉丁和穆斯林文化交融出的大西洋国际贸易大港,人口超过十万人,规模仅次於伦敦和巴黎。不过,繁华也带来奴役剥削的后遗症,一五○○年起,蓄奴便已合法化。
他在塞维亚这座大都会习艺,拜在绘画理论大师帕切科(Francis Pacheco del Rio, 1564-1644)门下六年。学徒生涯中,受的训练相当扎实而新颖,见识和视野也十分宽广。老师乐见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甚且招他为女婿,而他日后也学习老师的风范,将独生女嫁给没有显赫背景却最优秀的门生。
就像委拉斯奎兹心仪的义大利巨匠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1571-1610)一样,他不只是技术炉火纯青,画得维妙维肖而已,而是形似与神似兼具,汲古润今,别出心裁,已经升华到艺术境界。原本近看抽象飘逸的写意笔触,从观众的距离远看,成了不折不扣的写生:人物神色到位、物件质感逼真、环境气氛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如今我们观其画,睹物思人,历历在目,仿佛依然身临其境。
委拉斯奎兹是捕捉光线、创造氛围、直现人格的顶尖高手。以写实的手法,他将观察入微的平民百姓和众生百态巧妙入画。即使所画的对象身分低贱、身体畸形,未经美化且毫不掩饰,皆化为泛着神性的神明和发散圣光的圣人。光用眼神交换凝视,便能够跟任何时代的任何人沟通无障碍,彼此相看两不厌。他的人物因此会说话,不论美丑尊卑,都能够超越画框穿越时空,耐人寻味又百看不厌。
真金不怕火炼,险遭遗忘的委拉斯奎兹,证实经得起时间最严峻考验。随着时代演进,益发散放隽永逸趣和人道之光,从而历久弥新。大师用卓尔不群的绝技与品味,颠覆了传统,解放了艺术,弭平了阶级。可谓以艺术完成宁静革命,无怪乎评价与日俱增到至尊地位。他一生慢工出细活,作品屈指可数,自然也奇货可居。
一张创博物馆购藏金额天价纪录的男性肖像画,是艺术家的巅峰之作。主角虽然是身分低贱的黑奴,却尊严大器一如任何一个自由人,甚至与同时期绘制教宗英诺森十世(Pope Innocente X)圣颜的杰作并置,也毫不逊色。
正是这件现在永久典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作品,让作者伊莉莎白.波顿.崔维尼奥(Elizabeth Borton de Trevino, 1904-2001)起心动念,写出了《画家的秘密学徒》(Yo, Juan de Pareja, 1965 )。
此举除了具体表态,支持美国应当朝向富而好礼发展,以国力为全人类维护文化瑰宝,此外,也因应当时的社会趋势,全面追求自由、开放、平权的普世价值。她以贴身仆役的第一人称观点,为青少年撰写了这本奇书,侧写大师的一生行止、推己及人的人道实践。
作者根据史实大胆假设,巨细靡遗的将艺术家的生命历程与职业生涯娓娓道来。这本书一方面建构了艺术家的发展史,同时导入时代人物,言简意赅的铺陈出十七世纪的绘画史。
借由他与有「全球之王」(King of Planet)之称的菲利浦四世(Filipe IV),以及摩尔奴隶胡安.德.帕瑞哈(Juan de Pareja, 1606-1670)之间的互动与情谊,助我们见证了卓越的艺术文化,如何能一再征服权贵,教化政治、宗教、财富领袖臣服,谦逊相待、鼎力支持。
作者主修拉美文学,精通西班牙语,婚后随夫定居墨西哥至终老。身为养育两个孩子的母亲,在置入常识与素养方面极其用心。她用心良苦,把枯燥的绘画知识和程序,一点一滴娓娓道来,传授给一无所悉的读者。从如何钉内框、绷画布打底,准备颜料、画笔、调色盘,安置模特儿、道具,北向开窗调整光线,素描打稿习作等等一应俱全,乃至于艺术家特有的工作习惯,不着痕迹的融进高潮迭起的情节当中。
诚然,根据史实不代表完全忠于史实。记者出身的作者在后记里,坦承虚实交参,也坦然以对,毕竟史料有限,而历史故事需要引人入胜。何况再小心求证,本书出版后的这半世纪间,科技进步神速,调研累积颇有斩获。高寿活到见证了委氏诞生五百周年的作者,当初大概也会有增订改写的想法吧。
美国图书馆学会(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为了推广阅读,鼓励本土作家放眼国际关怀普世来创作,自一九二一年起设立纽伯瑞奖(The John Newbery Prize),迄今百年。一九二二年首位得主,乃是大名鼎鼎的通俗历史作家房龙(Hendrik Willem van Loon, 1882-1944)的名作《人类的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
崔维尼奥以这本书在一九六六年赢得纽伯瑞大奖实至名归,得奖后一时洛阳纸贵,一如委氏艺术般风靡全球。早年曾由国语日报社翻译引进,一九七七年初版书名译为《画室小童》,封面描绘的正是书中纯属虚构但感人肺腑的最高潮。
受惠于主人生前的慷慨而取得自由人与专业画师身分的黑皮肤学徒,在主人故去后,扶持皇上因悲伤而颤抖苍白的手,在大师自画像的胸口,以画笔沾红色颜料,郑重绘上圣十字,这一幕教人动容。
委氏传世唯一的一幅自画像,就在《宫女》(Las Meninas, 1656)画中,现存于西班牙国立普拉多(Prado)美术馆。这幅旷世巨作,在西洋艺术史上的地位崇高,被誉为仅次于达.文西(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的《蒙娜丽莎》(La Gioconda, 1502-1506)。
十多年前我曾在脸书网志写到陈年旧事,披露:成长后回想起来,正是幼时阅读与自己约莫同庚的这本书,身心震撼无比,潸然泪下,从此立志要成为一个为艺术奉献、为艺术家服务的人,奉行不渝至今。那时脸友热烈回响,纷纷洽询何处去寻此作未果。
《画室小童》在国语日报社出版的丛书中,个人认为属于非常好看,却也非常冷门的一本。巧遇林良爷爷问起,他也遗憾难忘的好书可惜没有再版。后来二手书市遍寻不得,只好厚颜请托曾任国语日报社社长的季眉代寻。不料翻遍国语日报社出版仓库,竟然也仅有唯一一本存档的孤本,于是她还贴心影印一份相赠。
辗转又是多年过去,始终念念不忘此事。感谢季眉,在前年委拉斯奎兹三百六十周年冥诞时,毅然决定重新出版此书,尤其感人的是,这次出版的是包含作者自序(前言)、跋(后记)与得奖感言的全译本。
时值本书出版暨得奖逾半世纪,而作者逝世已届满廿周年之际,字亩文化排除万难出版此书,意义着实重大。读者不该视之为一般的青少年儿童读物,值得一再精读,细细品味。
即便年代久远,经典依然经典,注定不畏时空阻隔。其实我们都是大师的学徒,他的画和她的书,既然已是我们应当传承予未来世代的经典,自然不容再度错过。(本文系《画家的秘密学徒》导读,字亩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