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星与珠仔草—─读周梅春小说《大海借路》

图/邓博仁

《大海借路》是一部相异于过去八○年代女性作家的乡土小说,男人的沙文气焰渐减,反观书中主要男性常是女人背后默默的协助者,让人感觉温暖。女性虽然仍笼罩在战后贫穷年代的生存压力下,但压力并非来自男性,而是为了生存的辛苦打拚,仿佛可以嗅到一丝自主的气息,她们不再是悲情的宿命,而是靠着自身的良善与努力,最后得以苦尽甘来。

故事描写青鲲鯓渔村女孩潘阿秀,因父亲夜里出海捕鱼遇到风浪,乌云遮蔽了子午星而葬身海里,母女三人顿失依靠,母亲不得不随季节离家到屏东甘蔗农场工作,阿秀留家照顾妹妹,有时姊妹俩也帮人锓蚵赚点生活费。一次手指不小心被锓蚵的小刀刺伤,血流不止,正好出身中医世家的林沧生经过,以珠仔草帮阿秀疗伤,两人因而发展出一段美好的恋情。林沧生当兵后,阿秀却被村中无赖诬造的流言坏了名声,母亲只好把她嫁给高雄盐埕埔有钱布庄的老板当细姨。

伤心的阿秀曾想要轻生,却被经过的渔船救起,最终她走出岛上的联外道路嫁到高雄苏家去。那是一个母系掌权的家庭,苏金田的母亲是独生女,只好以招赘方式承继家业,却也只有苏金田一子单传,她阻绝了儿子到日本留学的美梦,苏金田心生不满就跟着一向沉默的父亲学裁缝,娶妻之后,因妻子不孕,为了子嗣,婆媳之间的关系颇为紧张。具读书人气质的苏金田向来都站在妻子这边,拒绝母亲帮他物色对象,不料最后一次冲突中母亲跌落楼梯而身亡,伤痛之下,苏金田深切体会到母亲为延续苏家香火的苦心而答应让阿秀进门。

苏金田的妻子金采,少了与婆婆的抗争,如今又来了个比自己更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孕的她像刺猬般既愤怒又嫉妒,每天无来由地咒骂,把阿秀当下女使唤。但阿秀终究还是怀孕了,在金采使计陷害不成下,安然为苏家生下了儿子苏哲,苏哲受到自小就到苏家帮佣的阿满和裁缝师英同的护爱。

帮儿子报户口时,苏金田顺便把潘阿秀改名为潘锦绣。享受了一段短暂的天伦之乐,不久苏金田久咳不愈发现自己得了肺痨,他暗地将家产中一栋日式庭园改成店面名为锦绣布庄,让锦绣带着儿子在阿满及英同的协助之下搬过去,以脱离金采的掌控。苏金田过世时苏哲才三岁。

在锦绣、阿满、英同铁三角般,紧紧护住苏金田用心打造的家,锦绣布庄生意蒸蒸日上,金采布庄却因金采的一意孤行而每况愈下。苏哲在充满爱的环境下快乐长大成人。然而他带回家的女友玉芬,锦绣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林沧生的女儿。经林沧生再次的联系与道歉,锦绣心中那股怨气终于放下了。后来她买下苏家的起家厝金采布庄,改为一间装潢朴质充满渔村风味的「阿秀海产店」,把锦绣布庄以象征性的价钱盘给英同和阿满夫妇,从此脱去锦服换上布衣,过着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小说中对于当时的地景迁变与时代历史背景皆有详细的交代与描写。宋泽莱指出《大海借路》这部小说「写出了类母系小社会,由于女作家也是社会女性成员之一,她的潜意识与全体女性的潜意识是一致的,背后必有庞大的女性已经感到新社会正朝着小说所写的路向而走」。我以为女性的觉醒,时至今日已经极为普遍了。

本书除了《大海借路》书名之外,书中不断出现的子午星与珠仔草,在小说中颇具有其象征的意涵,在此分述如下:

一、子午星与父亲

书中阿秀的父亲因早逝,故而对其着墨不多,甚至没有名字只以阿潘嫂丈夫称之,但父亲却总是在阿秀生命中最困顿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全书贯穿着父亲的意志与爱,可以说是阿秀潜意识心灵的依靠。

阿潘嫂嫁入渔村之后,才知捕鱼郎每天都要与天争命,半夜起风,或窗户因风而稍稍发出一点声响,她就忧心地起身去看天空那一颗最亮的星是否仍在闪烁。丈夫说:「海上行船,全靠那颗子午星辨别方向。只要擡头看见它在那里,就知道自己在哪里,该往哪里走。」这一段话也隐含了全篇小说的主旨。

在村民通力的合作下,历经两年终于以三角石填海铺成了联外道路,青鲲鯓不再是孤岛。丈夫抱着初生女儿笑着说:「我们家阿秀长大要从这条路走出去,去外面上学去工作去生活,不要像我们一辈子待在小渔村。」丈夫满脑子都是美好的梦想,为了实现那些愿望,每天埋头拚命工作,白天退潮后在蚵田插竹竿架渔网,半夜出海捕鱼虾。但为了实现梦想却拚过头了,小竹筏只能在近海捕鱼,他却不知不觉跑远了,等到发现天上的子午星被乌云遮蔽时,想回航已经来不及。那年阿秀才五岁。

而当长成美丽少女的阿秀被村里流言所伤,阿潘嫂急急把他嫁给高雄盐埕埔有钱人家当细姨。出嫁当天天未亮,阿秀飘出了家门朝大海奔去,「如果不能自由自在活着,被禁锢的灵魂和躯体得不到平等看待,阿秀不知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海水已经呛到鼻子,阿秀依稀看见一艘渔船缓缓驶近,船上的人伸出右手牵起她的手,缓缓朝岸边行去。阿秀企图挣脱那只紧握的手,那只手却像铁铸扣在她手腕,行船涌起的海浪一波波把她推向岸边。阿秀扑倒在一处内海滩地,回过头,渔船融入黑夜之前,阿秀看见了,看见那张脸—阿爸,是你吗?五岁失去父亲,阿秀根本已忘记阿爸长相,此刻却直觉那就是父亲。父亲把她救上岸,送到联外道路的路口。阿秀在路口站好久,想很久,没说出口的话全在一瞬间都清楚明白了。」

此段写的有点诡异迷离,或许天上的父亲借着他人之手拯救了自己的女儿。而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阿秀清楚明白父亲要她好好活着,就像离家前晚阿母握着她的手说:「去到新家,不管人家喜不喜欢妳,都要勇敢活下去,像妳阿爸,明知大海会把人吞噬,也要把船驶向大海。」于是嫁到苏家的阿秀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把日子过下去;像阿爸,勇敢地走向莫测的大海。

之后当阿秀忍着痛彻心扉的生产阵痛时,她感觉正与父亲一起用力挣扎着,「那如海浪狂风一波一波又一波剧烈冲击,像阿爸在黑暗大地看不见子午星时拚命划动船桨,被大浪卷进海底窒息的感觉──沉、继续下沉、吸不到空气了,还在下沉──突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像天使在唱歌。阿秀整个轻飘飘浮起来,浮出水面,大大吸进一口空气。」在父女一起拚命努力中,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虽然父亲终究沉入海里,但新生命的报到却让她得救浮了上来。

诚如书最后结语:「如果人生是孤独的旅行,行走在这条向大海借来的道路,无论海上是湛蓝无波寂静的航道,还是迷离黑雾惊涛骇浪,内心深处那盏幽微灯光会如子午星,会像阿爸慈爱的手穿越薄雾牵引她靠岸。」

此时毋宁说因失去子午星的引导而葬身大海的父亲,已化成阿秀生命中的子午星,是她的守护神,让她看清自己心中那盏不灭的光,护着她穿过风浪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二、珠仔草的象征

本书里共有五处提到珠仔草:

最早是阿秀锓蚵时不小心被刀子刺伤血流不止,林沧生找来珠仔草帮她疗伤。林沧生教她认识长在水沟旁的珠仔草,此时珠仔草象征着阿秀在故乡虽贫苦却自由无忧的成长日子,以及一段温柔美好的初恋。「林沧生微弯着腰,低沉又有磁性的声音,非常靠近的呼吸,几乎就在耳旁轻轻吹拂,轻轻将粉末撒在伤口时温柔的动作,历经二十多年,锦绣已经忘掉疼痛的感觉,却还记得,记得他的呼吸与心跳。」

接着是嫁到金采布庄,阿秀怀孕期间,有天在院子拔草时,赫然发现七里香花丛下一小撮珠仔草。记忆从心深处涌现,那被锓蚵小刀刺伤的手指伤疤还在。她找了个小花盆小心翼翼挖出珠仔草移植过去。「被移植的珠仔草因为摆脱杂草强势抢夺阳光和水分,出奇的活出精神来了。」这一句或许也是伏笔吧!

之后是生病的丈夫暗中给他们母子一个安身处,离开靠近港口的金采布庄,搬到接近爱河的锦绣布庄时,只见锦绣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捧着窗台上那盆珠仔草跟在丈夫后面出来。前晚丈夫跟他们母子道别时说:「离开这里,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在锦绣布庄的二楼木造房子,「从窗子洒进来的阳光带着菩提叶婆娑身影,望出去正好看见后院一排七里香油油绿绿的叶子,还有与七里香种在一起的珠仔草,虽然从二楼看不清楚,锦绣知道它们依偎着七里香,越来越青翠美丽。」此时的珠仔草与阿秀一样,在无忧的环境下益发丰美。

最后是阿秀让林沧生在后院空等一个上午后,晚上终于接了他的电话,林苍生提起发现后院七里香树丛间的珠仔草,他们都记得珠仔草,只是那已成过去,阿秀打断了他的话不愿再提起,正象征着对过去的决然告别。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生际遇的迁变,从少女到中年的阿秀,珠仔草摆脱了过去,逐渐长成她心中潜藏的自我。可以说长在七里香旁的珠仔草,已跳脱青鲲鯓水沟边珠仔草的悲惨命运,在锦绣布庄的院子里出落得青翠美丽,珠仔草已与阿秀连结在一起了。

三、《大海借路》的衍伸

从青鲲鯓以三角石铺成的联外道路,到填海造陆向大海借来的土地盐埕埔,再跳脱有形的道路,找到茫茫人海或人生海洋中的航行道路。就像苏金田说的:「人生没有过不去的事,只是心态而已。」在这趟孤独的旅程中,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

当阿满心疼锦绣在海产店的工作辛苦,不解整天打扮漂漂亮亮待在布庄当头家娘有什么不好?为何要去碰油烟做那些像她这样的人才会做的苦差事。阿秀没办法解释,阿满是不会懂的,就像她不再使用锦绣这个名字一样,锦绣穿的是绫罗绸缎,阿秀穿的是粗衣布服,锦绣每天带着厚涂脂粉的脸,周旋在上班小姐和少奶奶之间,看起来似乎可以摆脱偏见跟大家平起平坐,但阿秀深知背后的说三道四,从没少过一句。

而回到阿秀名字的她,落脚在这块海埔新生地盐埕埔港口边,每天将长发扎成马尾,穿一身宽松的棉质布衣,有时人手不够时还得走出柜台帮忙收拾碗盘,忙碌地穿梭在几乎满座的餐厅里。虽然,「找到一个完全由自己支配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真的很不容易」,但阿秀的内心却是充实的,她不再是过去那个任由命运摆布的人,她找回了自己人生的掌控权,从美丽桎梏的鸟笼里飞出来,飞向生命最初最熟悉充满着生猛活力的海洋,找到了与大海的连结,不管是所有食材都来自大海的海产店,或是那个全身散发大海味道的陈四海,她走出了真正由自己选择,属于自己的一条人生路,亦即在生命航行的海洋里找到了她的那颗子午星。是的,或许人生终究是一趟孤独的旅程,平静无波也好,惊涛骇浪也罢,只要心中亮着的那颗子午星,她就不会迷失方向。

本书作者周梅春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朴实温婉、内敛而坚韧的台湾女性,在文学道路上她从十六岁开始发表作品,一直孜孜矻矻默默地耕耘,其创作除了散文、儿童文学外主要为小说,着有《纯净的世界》、《夜游的鱼》、《天窗》、《黄昏的追逐》、《蜗牛角上的战争》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则有《转烛》、《看天田》、《暗夜的脸》,以及花了她二十年的时间从酝酿到完成的《大海借路》,周梅春说:「这本书表面上看,是以两年的时间完成,但其实,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开始构思和书写;一个字一个字慢慢书写,如同潜入大海深处无人知晓的鱼,久久才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于今,我在岁月以惊人速度流失之际为自己的写作志业画下美丽句点。」此时的作者已经七十二岁了,由于写长篇小说需耗费极大的精神与体力,因此周梅春说这应该是她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了。身为盐分地带作家,我以为周梅春已经为故乡、为台湾女性文学,留下深具意义、动人而坚实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