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方邸后院竹林里,昨夜无风,一晌无风,这时乍然风起。

何孝钰的声音便有些飘忽:“他最后说…… ‘我的秘密,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信不信,都告诉你……’”

“我想想吧。”谢培东突然打断了何孝钰,从石凳上站起来。

想什么?何孝钰询望着谢培东,跟着站起来。

谢培东踱到身边一竿竹旁折下一根竹枝,说道:“在我们老家,儿子不听话,就是用这个教训。我生的偏偏是个女儿,从小没妈,打不得,还骂不得,何况长大了。”说着将竹枝递给何孝钰,同时递给她一个眼神。

这番话显然是在借说谢木兰而暗指方孟敖,何孝钰接过竹枝,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谢培东的目光又转望向何孝钰手中那根竹枝。

何孝钰也望向了手中的竹枝,这才注意到起风了,风吹竹枝摆向洋楼方向。她明白了谢培东的另一层意思,轻声问道:“这里说话,楼上也能听见吗?”

“来。”谢培东慢步向下风处走去。

何孝钰跟在他身边。

谢培东娓娓说道:“不管你刚才说的话楼上能不能听见,今后都要记住,干我们这个工作,说话尽量让别人站在上风,我们站在下风。站在上风说话是为了让下风能听见,站在下风说话是为了让上风听不见。”

虽然有些费解,何孝钰还是有几分明白了,他这是在言传身教。

何孝钰望着谢培东在另一条石凳旁坐下的身影,便觉得他既是上级又像自己的父亲。

谢培东:“现在可以说了。坐吧,接着刚才的话,把方孟敖的原话说完。”

何孝钰只点了下头,没有再坐下,肃然站着,一边想着,一边轻轻答道:“他说,‘……我这个人命很硬,只能够一个人独往独来。在空军,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档的,不管是我的长机,还是我的僚机,全被打了,二十七个人,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风渐渐大了,何孝钰感到自己转述方孟敖的话像在长城上空飘浮。

“接着说,我能听到。”谢培东在侧耳倾听。

何孝钰接着转述:“他说,‘……来北平前,南京军事法庭开庭,跟我一个案子,三个人受审,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那两个人都被杀了,只有我活着出来了。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来往,现在也死了。告诉派你来的人,不要再派人来送死,我永远只能是一个人’。”

谢培东抬眼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回望着谢培东,表示转述完了。

两个人于是沉默,风吹竹林已有萧瑟之意,何孝钰感到了有些衣裙不胜,等着坐在石凳上的谢培东判断。

谢培东注意到了,没有先说这个话题,而是挪动了一下坐位:“雨前风凉,坐到这里来。”

长条石凳的下风处被让开了,何孝钰坐了过去。谢培东替她挡住上风。

谢培东这才说道:“你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这个结论有些让何孝钰意外。

谢培东加快了语速:“方孟敖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以后跟他接触你就不要再提党组织接头的事。”

“那我还有必要跟他接触吗?”何孝钰不解。

谢培东:“当然有必要。学联那边还会继续派你跟他接触。”

何孝钰心中浮起了疑惑:“我已经告诉他学联派我去只是一层掩护,我的真实身份和真正任务是接替崔中石同志跟他接上组织关系。不提接头,我没有理由再跟他接触。”

谢培东望着像自己女儿般的这个下级,千头万绪,不能不跟她说明白,又不能都跟她说明白:“你已经跟他接上头了。他也已经相信了你的真实身份。他之所以这个态度,很可能是担心情况太复杂,会牵连上你,希望组织另外派人跟他接触。可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你能完成:第一,你是学联那边派去争取他的,学联是外围组织,争取他是学生们的正常愿望,以这个身份继续接触方孟敖,你和他都相对安全。第二,只要你继续跟他接触,他就会明白,你其实是在代表组织,知道并默认他所做的一切。”

何孝钰:“国民党国防部叫他所做的一切,组织上也默认?”

谢培东:“是。他现在必须去做国防部叫他做的事情。最后,才能完成党交给他的重大任务!保持与他接触是为了让他始终感到党在承认他、重视他;不交给他任何任务是为了让国民党找不到任何怀疑他的证据,保护他。崔中石同志跟他接触三年,一直到最后牺牲,就是这样做的。从来不跟他谈任何任务,从来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动。”

何孝钰在风中屏住了呼吸。

谢培东:“就这样预料不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方孟敖同志突然上了国民党军事法庭。后来又突然被国民党上层一个核心部门看中,派到了北平。情况变得异常复杂起来,组织上也有些猝不及防啊。崔中石同志最后只能以牺牲自己来保护孟敖,保护组织,真是太难为他了……”

何孝钰立刻感受到了谢培东谈到崔中石的这份沉痛,同时想起了方孟敖在谈到崔中石时的那份沉痛。崔中石这个名字今天是第二次在震撼何孝钰的心灵。

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谢叔叔,我也能这样做。任何时候我都会保护好方孟敖,保护好组织。”

谢培东望向她的目光中有欣慰、有鼓励,同时透着严肃:“还要保护好你自己!上级有明确指示,要保护方孟敖,也要保护你。今后他要完成的任务,必须由你配合了……你们两个人都要坚持到最后,坚持到胜利。这很难,有些难处组织上可能都无法替你分担,只能靠你自己在心里默默承受,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何孝钰忽然觉得这个原来一直有着距离的同学的爸爸、后来才知道是党内负责同志的谢叔叔跟自己的心这样近——他比任何人都难,才会这样理解崔中石和自己的难!

“我能承受,谢叔叔。”何孝钰真诚地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再望她时也有了知音之感:“你马上还要去见梁教授,把方孟敖回答学联的那些话,包括你刚才转述方孟敖的最后那段话都如实转述给他。”

“牵涉到崔中石同志的话也能告诉梁教授?”何孝钰太想知道梁经纶在组织中的真实身份了,可她不能问,只能以这种方式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除了你代表组织跟方孟敖接头的真实身份和所谈的内容,其他的话都应该如实转告梁教授。”谢培东完全是肯定的态度,“对学联,对梁经纶教授,你的原则态度是: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

风吹得竹林上空已满是黑云,大雨随时将至,何孝钰却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照耀,心中磊落。她哪里知道,谢培东此时就是以这种原则态度在对待她。他不能说出梁经纶是铁血救国会成员的真话,除此也没有对她说一句假话。这样,梁经纶就不可能从何孝钰身上察觉我党对他的怀疑,同时也就不会察觉何孝钰是中共党员的身份。

“雨要下来了。孝钰,谢叔叔也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我们谈谈木兰吧。”谢培东这时又变回了一个父亲,一个长辈。

何孝钰刚才眼前的那片光明蒙上了谢叔叔目光中的忧虑。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风在这里也已经穿过阳台、穿过开着的落地窗,直扑人面。

正说着话的徐铁英站起来,过去关窗。

“不用关。”一直冷对徐铁英的方步亭,这时虽风吹发乱,依然笃定,语气平静,“关也关不住八面来风。徐局长接着说吧。除了崔中石,我北平分行还有谁是共产党?”

徐铁英只好收了手,依然让窗开着,坐回来,陪着方步亭吹风:“我没有说北平分行谁是共产党,但能肯定,共产党一定还会在北平分行冒出来,他们要崔中石的账!”

这回方步亭像是有些认可了,点了下头,目光扫向墙边的账柜,还有依然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些账册:“徐局长是不是想说民调会的人要由你来审,央行的账也要搬到警察局去由你保管,由你来查?”

“误会了。”徐铁英立刻辩白,“我再不懂规矩也知道任何部门都不能把央行的账拿走。”

方步亭:“那就是担心共产党会从我这里把账拿走!”

徐铁英:“不得不防。我来北平以前不知道,到北平以后之所以二十四小时派人守着崔中石的家和他本人,就是这个原因。央行的账就是党国的账,党部派我来,我在北平一天,就有责任不让共产党拿走一页账目!”

方步亭:“那徐局长就不必担心了,崔中石的账谢襄理都清点了,一页不缺。”

方步亭的声音总是不大不小,风吹得便听着吃力,徐铁英只好又双臂交叉趴到桌上靠近他:“问一句话,方行长请不要多心。您这间办公室,这些账,都有谁能进来,有谁能看到?”

方步亭:“我,还有谢襄理,偶尔孟韦也能进来。我们三个人你担心哪一个会把账拿给共产党?”

后院竹林中,谢培东眼中有些凄然:“孝钰,其实你也明白,木兰说的都是借口。她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现在担负的任务也不允许常跟她在一起。别人或许认为我有私心,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参加学运,怕她会出危险……可现实情况是党在北平的组织正面临着严峻考验,接下来的斗争会更加复杂激烈。以我在党内担负的责任,这个时候木兰的一举一动都可能给组织造成严重后果。这就是我不能放她出去的真正原因,你应该能够理解。”

何孝钰:“我理解,谢叔叔。可这个原因也不能跟木兰说啊。您现在关着她,我也不帮她,她会认为我们是有意在阻止她追求进步……”

说到这里,她脑子里突然浮出的是学生们在民调会抗议的场景,是谢木兰在人群中在背后紧紧贴抱着梁经纶的景象:“……她会恨你,也不会原谅我……”

谢培东手一挥:“那就让她恨我好了。不只是她,包括绝大多数追求进步的学生,党组织都有清醒的认识,也有明确的指示,肯定他们的进步热情,不鼓励他们的盲目冲动。他们不像你,不可能成为组织发展的对象。”

何孝钰真是心绪纷纭:“那我怎么去回答她?”

谢培东:“你不用回答她,我来回答。”

雨点终于下来了。

谢培东立刻站起,何孝钰跟着站起来。

谢培东大步走出竹林:“小李!”

方步亭那个司机坐在前院大门檐下正跟守门的说话,闻声转头,看见了雨点中的谢襄理和何小姐,叫了一声“哎哟!”抄起备好的雨伞,飞跑了过来,赶紧撑开遮在谢培东和何孝钰头上,将二人接到了大门檐下。

谢培东:“开车,送何小姐回家。”

“好嘞!”那李司机应道。

谢培东:“大雨天,开慢些,注意安全。”

“您放心。”

李司机的雨伞护着何孝钰走出了大门。

谢培东站在那里目送。

暴雨击打着伞顶已经到了停在门外的车边。

后座门拉开的那一刹那,何孝钰回头一瞥。

她看见依然站在大门内摆手的谢培东,又看到他背后已在雨中的洋楼,不知为何,蓦然一阵心酸。

谢培东向她挥手,示意她赶快上车。

何孝钰不敢再看,转头进了车门。

后座门关了,雨幕中的伞飘到了前座驾驶门。

暴雨中的车像一只小船,慢慢向胡同口倒去,转眼不见了。

谢培东依然站在大门内的檐下。

“襄理,行长叫您。”

谢培东这才回头,是蔡妈举着伞站在背后。

“行长,你叫我?”谢培东进办公室的门时,又跺了跺湿鞋,接着便感到了窗外扑面吹来的风,雨声震耳,发现窗门依然开着。

徐铁英已经带笑站起来了。

方步亭依然坐着:“是徐局长有事叫你一起来商量。”

谢培东只匆忙向徐铁英点了下头便快步向窗前走去,沉着脸盯了一眼方步亭,说道:“刚拔的火罐,怎么还吹风?”

飞快地关了窗门,雨声立时小了。

徐铁英见这时的方步亭坐在那里受着责备反倒像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等谢培东转过身时对他更加客气了:“不怪你们行长,是我大意了,谢襄理请坐。”

谢培东在规矩上丝毫不乱,过去搀着方步亭的手臂:“行长,你坐到自己椅子上去。”

方步亭又乖乖地让他搀着,坐回到自己的专椅上去了。

谢培东站到方步亭刚坐的那把椅子边,这才转对徐铁英:“徐局长请坐。”

徐铁英点着头,还是等着谢培东一同坐下了。

“我说?”徐铁英又望了一眼方步亭,得到默许,转对谢培东,“谢襄理也知道,事情已经很急了。我刚才跟你们行长取得了高度一致的认同,不能让孟敖再被任何人利用。民调会的案子必须由我来审,北平分行的账必须由你来查,办几个人,清出一些赃款向南京做个交代,让美国人赶紧恢复援助。关键是口径必须统一。”

说到这里徐铁英先停了下来,又望了一眼方步亭。

方步亭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知道下面的话至关重要,点了下头,对徐铁英:“我在听,徐局长请说就是。”

徐铁英:“整个案子的实情是,崔中石被民调会马汉山那些贪员和空军侯俊堂那些败类买通了,瞒着北平分行,通过黑市交易走私倒卖美援物资,贪污非法利润。方行长察觉后及时通报了我,我抓捕了崔中石,却被马汉山带着他军统的旧部劫到西山杀人灭口了。所幸崔中石掌管的账目被及时缴获,经谢襄理清查,贪款是三百二十万美元!”

“三百二十万?”谢培东望着徐铁英,又望向方步亭,“这个数字怎么得出来的?且不说账难做,落实到人向谁追缴现金?”

方步亭:“不要急,先听徐局长说完。”

“曾可达要追缴的可是一千万!”徐铁英说到这里显得十分气愤,“一千美元买一条命都算贵的了,一千万美元是多少条人命?他不查,倒叫孟敖查,少说也有一万个人在等着跟孟敖拼命!为了争宠,借刀杀人,我们两败俱伤,他们坐享功成!不用共产党来打,就曾可达这些人也会把党国灭了!”

说到这里,黑沉沉的窗外扯下一道长长的闪电,接着从天边传来一连串雷声。雨下得更大了。

雨幕连天,雨声撼地。

西北郊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二十个稽查大队的飞行员都光着上身却穿着军裤皮靴,两米一个,排成一排站在雨中。

每个飞行员的对面都站着一位民调会的人,有西装,有中山装,全湿透了粘在身上。

这种一对一的审问,也只有方孟敖大队想得出来。

“多少?一万美元?”郭晋阳大声地反问对面的王科长。

“一千!郭长官,我说的是一千!”王科长已经被雨打得不行了,却又急得必须大声辩白。

“什么?你说的是十万?”郭晋阳立刻给他加了十倍。

“不是呀……”王科长被一大口雨水呛住了。

“一百万?”郭晋阳又给他翻了十倍。

“我不说了……”王科长扛不住了。

“你愿意了……”郭晋阳大声吼着表扬。

“枪、枪毙我吧……”王科长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雨地上,双手抱着头,除死无大祸。

郭晋阳双手抱臂依然挺立在雨中,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五千六?是美元还是银元?”

“刚说的两万,怎么又是一万九了!”

“再说一遍,三万还是四万?”

大雨中一路吼问,那些民调会的人全都要崩溃了。

谢培东已经把办公室的灯都开了,接着搬来几本账册,走回圆桌边,把账册放到桌上。

他找出其中一本账册,仔细翻着,一边说道:“照徐局长刚才的说法,三百二十万美元也是三千二百个人,怎么查,账上也查不出这个数来。”

徐铁英耐心地赔了个笑:“这也就是个说法。人跟人身价不一样。马汉山一个人怎么也得值五十万,民调会一个科长怎么也值五万。还有北平其他部门一些人,军方一些人,一万、两万、十万,身价不等。往死里追就能追出三百二十万。”

谢培东:“为什么一定是三百二十万?”

徐铁英这次不回答了,望向了方步亭,让他来答。

方步亭叹了口气接言道:“我刚才向央行问清楚了,美方这次停止援助还有个重要原因。这些人贪得昏了头,竟将美国驻华公司应得的一千七百多万利润也吞了!美国在上海的公司正好抓住‘七五’发生的事件点了北平方面的名,指出北平民调会就侵吞了他们三百二十万。司徒雷登对国府本就成见很深,现在有了美国驻华公司的指控,向华盛顿再一报告,美国政府还不停了美援?两头起火,先灭大头吧,只能追出三百二十万给美国驻华的公司。”

谢培东严肃地听着,还像以往一样,在方步亭交底时,不立刻表态

,而是沉思。

方步亭在等着他思考。

徐铁英也只能看着他思考。

谢培东心里雪一般明白,北平所贪的民生物资赃款共有一千万美元,孔家扬子公司和宋家孚中公司占六百万,徐铁英从侯俊堂那边暗吞了八十万,现在只追三百二十万,赔付美国公司的也是三百二十万,孔、宋和徐铁英他们的六百八十万恰巧都可以不追了。身为中共地下党员,潜伏在金融战线,他不信什么天命,但这种巧合也使他不得不暗自心惊,国民党政权的气数确实尽了。

谢培东像是把思路理清楚了,带着忧虑点出自己的担心:“我这里可以做出三百二十万的账,可国防部调查组点明的数目是一千万,他们敢这样说,就一定是得到了什么经济情报,认真追问起来,还有六百八十万哪里去了,怎么交代?”

徐铁英:“扬子公司、孚中公司有一条运送美援物资的船在公海沉了,空军有两架走私物资的飞机坠落了,天灾加上人祸,损失了六百八十万。因此我们追出的赃款就是三百二十万。”

谢培东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点了下头。

谢培东:“那我就做三百二十万的账,追回这笔钱可是徐局长的事。”

徐铁英:“好!我这就回去给叶局长、陈部长痛陈利害,请方行长也立刻通过央行总部向宋先生和孔先生那边说明情况。两方面同时呈报总统,总统自然会权衡利害,阻止国防部查案,孟敖也就解脱出来了。南京指令一到,我立刻把人犯转押到警察局审讯。关键是谢襄理要尽快做平那三百二十万的账。”

谢培东又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这次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望着徐铁英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警察局那边都谁参与审讯?”

徐铁英早在等他这句话了:“方行长放心,警察局审这个案子我绝不让孟韦沾边。他接下来的工作我已做了调整,只负责北平市民的外勤,抓学潮的事我也不会再让他参与。”

徐铁英这番安排,使方步亭对他的看法终于有了转变,一直冷冷的脸色浮出了和颜。这个人虽然贪婪心黑,到底还懂得同船共渡。一口一声解脱孟敖自然是鬼话,可主动解脱孟韦确是人情。

“费心了。”这是方步亭今天第一次对徐铁英说的客气话,接着站起来。

谢培东和徐铁英也跟着站起来。

方步亭先望了一眼谢培东,接着望向徐铁英:“就按徐局长的意见办吧。”

“我始终是那句话,同舟共济。”徐铁英说到这里拿起帽子戴上,“时间紧,告辞了。”说着突然向方步亭敬了个礼!

方步亭没有心理准备,被他这个礼敬得一怔,紧跟着微微还了一躬。

徐铁英又将手伸向谢培东,跟他紧紧一握,这才走了出去。

“培东,我们送一下。”方步亭立刻说道。

“下雨,行长不要出去了。”谢培东独自紧跟了出去。

方步亭还是跟着走出了办公室门。

方步亭望着谢培东送徐铁英已经下了楼,自己还想跟下去,可突然觉得头又晕了,赶紧扶住了楼梯口的栏杆:“徐局长,培东送你,我就不送了……”

楼外的大雨声淹没了方步亭微弱的声音,谢培东陪着徐铁英已经走出了客厅。

走廊那边的卧房门立刻开了,程小云显然听到了方步亭的声音,出门便是一惊,急忙走到方步亭身边,搀住依然扶着栏杆的方步亭:“身子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

程小云:“到房间去吧。”

方步亭看见了程小云眼中的忧急:“怎么了?木兰又哭闹了?”

程小云摇了摇头:“是孟韦。他要走,我跟他谈了好一阵子了,你们在谈事也不好叫你。”

“唉!”方步亭一声长叹,让程小云搀着向卧房走去。

方步亭走进卧房门便站住了,只觉一阵心酸。

站在窗边椅子旁的小儿子换上了一身学生装,两口箱子就在身旁。这不是要搬出去住,是要出远门了!

“怎么回事?想到哪里去?”方步亭依然端严地低问。

“先去香港,然后去法国。”方孟韦低声答道。

“去法国干什么?”

“留学,打工,干什么都行。”

“留什么学?打什么工?你当自己是那些学生想走就能走?!”

“这么大声干什么?”程小云赶忙插言道,“孟韦这不在等着跟你商量嘛。”

方步亭:“跟我商量什么?他是国民政府的人,是在册军职,戡乱时期擅离职守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爸——”方孟韦这一声叫得不是委屈而是苍凉,“大哥也是在册军职,您不一直在想方设法让他去美国吗?”

方步亭被问住了,沉默了好一阵子,声调柔和了下来:“你知道的,何必拿这个话来堵我。两个儿子,从小就你听话,后来一直跟在我身边,没有让我操过心……实在要走,告诉我个原因,我帮你去求人……”

“坐下吧。坐下慢慢说。”程小云发现方步亭有些站不住了,连忙扶他在床边坐下。

方孟韦身子动了一下,本想也过来扶父亲,看见小妈一腿站在床边一腿跪在床上,稳稳地扶着父亲的后背,便又不动了。

程小云:“孟韦,好好跟你爸说。”

方孟韦低头沉默着,终于下了决心,要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在重庆读完初中我要接着读高中,您却要把我送去三青团中央训练班。我实在不愿意去,您摔了杯子……那天晚上我只能一个人在房间流泪,我想要是妈还在一定会让我去读书,一直读完大学,还会送我到国外去留学……谁叫我没有了妈呢……”

方步亭身子震了一下,身后的程小云也跟着震了一下,两手搀紧了方步亭。

方孟韦的脚也紧跟着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迈步,放低了声音:“小妈,我说这个话不是冲着您来的,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程小云眼中有了泪花,“说吧,都说出来,你爸就明白了……”

方孟韦却沉默了。

方步亭刚才已闭上了眼睛,这时又慢慢睁开了:“那时候是我错了。接着说吧,说出来,就算我替你妈做主,都依你,好吗?”

程小云在背后已经强烈地感觉到方步亭说这段话时身子有些微微发颤,便坐了下来,紧挨着方步亭,一是能用身子撑住他,二是也能不让孟韦看见自己流泪。

“我没有说您错了。”方孟韦把自己的眼泪咽了下去,“上海失散后,您千方百计派人找到了我们。当时哥不愿再见您,却一定要我到您身边来……我还记得走的时候哥说他要战死沙场为妈妈她们报仇,再三嘱咐要我跟着您好好读书,做个有学问的人,为我们中国争气……”

“不要说了,我将功赎罪。”方步亭一口气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

“爸……”

“步亭……”程小云跟着站了起来。

方步亭已不再要她扶,而是深情地望着她:“你跟着我,让孟韦带着木兰去法国吧。”

程小云连忙深深点头:“我去跟木兰说。”

方步亭:“我去。”

“大爸?”

谢木兰一直在房间里等着何孝钰,没想到进来的却是方步亭,见他轻轻掩上了背后的门,一时愣在那里。

方步亭笑着:“怎么,大爸脸上有什么,你这样看着,也不请大爸坐?”

“大爸您坐。”谢木兰连忙扶正了窗边的椅子,又过来扶方步亭,目光却依然望着门口。

方步亭尽力春风和煦,说道:“就我一人。”

“孝钰呢?”谢木兰还是忍不住问道。

“孝钰来了吗?”方步亭反问道。

谢木兰:“可能在跟我爸聊天吧。大爸您坐。”

“哦。”方步亭坐下了,“我昨晚不在家,今天又开了一上午会,刚刚才知道,你爸不像话,怎么能把你锁在房里呢?”

谢木兰心里还是鬼精的,知道大爸这是在哄她,接着话立刻说道:“现在您回来了,他也不敢锁我了。大爸,用您的车送我和孝钰去学校吧。”

方步亭依然笑着:“女儿大了,像鸟儿一样,就应该放出去远走高飞。大爸支持你,不但要让你出去,还要让你飞得更高更远。怎么样?”

谢木兰端详着他,琢磨着他的话,试探道:“大爸可不许骗我。”

方步亭:“胡说。长这么大,大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木兰眨眼想了想,撒娇道:“还真没有。大爸,是我说错了。”

方步亭笑着点了点头:“知道认错就好。”接着装出十分轻松的样子,想了想,问道,“你们同学在一起讨没讨论过世界上哪个国家风情和景点最想去看一看?”

谢木兰有些警觉了,可望着大爸的样子又不像要强迫自己做什么,便答道:“讨论得多了,大爸是不是又想跟我说美国?”

方步亭:“美国有什么好说的,一百多年的历史,无非就是一些高楼罢了。你大爸在美国六年,其实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欧洲,比方巴黎,那里有卢浮宫,有埃菲尔铁塔。你和你的同学有没有谈起过?”

“当然谈起过。”谢木兰有意装着平淡的样子,“可我们中国现在这样落后,我们去了别人也瞧不起。”

方步亭:“你这话有道理,也不全对。蒋宋夫人美龄也是中国人,在美国议会演讲就赢得了全体议员长时间的掌声,之后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全美国的尊敬。因为什么?因为她留过学,有知识,有阅历。木兰,大爸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优秀女性。”

谢木兰似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大爸想送我去留学?”

方步亭望着她:“不好吗?”

“不好。”谢木兰立刻回道,接着又改口道,“不是不好,我大学还没毕业呢,要去也不是现在。”

方步亭:“那不是问题。大爸有同学在巴黎大学负责教务,可以让你转到那里念完大学,接着读硕士。”

“你们是不是都商量好了,一起要赶我出去?”谢木兰终于急了,“不用你们赶,我现在就走!”

谢木兰立刻去提那口早已准备好的皮箱。

“木兰。”方步亭站起来,“不许这样子。”

谢木兰对大爸还是有感情的,改变了语气:“大爸,我只是想去住校,你们让我去,我又不是不回来看您……”

门突然被推开了,谢培东黑着脸走了进来:“不要跟她多说了。行长,你有病去歇着吧。”

“还是要好好说,好好说……”方步亭依然态度慈和。

谢培东:“有什么好说的?正在放暑假,住什么校?无非就是想跟着那些学生去胡闹!你出去吧,我锁门了。”

谢木兰的脸唰地白了:“我住到孝钰家去,怎么就是胡闹了?孝钰呢……”说着,尚存一线希望地向门外望去。

谢培东:“回去了。我用车送的。行长,我们出去……”

“你锁门我就从窗户跳下去!”从来不敢跟爸爸顶嘴的谢木兰终于爆发了,“你不是我爸,我从来也没有爸爸,只有封建家长!我再也不会受你的压迫了!”

谢培东也没想到女儿会突然这样对他,虽依然沉着脸,心里却一片冰凉。

“木兰!”这回是方步亭呵斥她了,“怎么能对你爸这样说话?!”

谢木兰再不让步,提着皮箱站在那里:“我不说话了,你们说吧,让不让我出去?”

方步亭今天又一次显得如此的无奈,只好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也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步:“那我就也当没有生这个女儿!不是要出去吗?除了北平,去哪儿都行!提上箱子,走吧!”

“去……去哪儿?”谢木兰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谢培东:“火车站。你想去哪儿,我都派人送你去。”

谢木兰将手里的皮箱慢慢放到楼板上。

“丫头……”方步亭察觉到她可能要做傻事了。

果然,谢木兰转身就上了椅子,踏上了窗台。

方步亭吓坏了,顿觉手足无措,但见眼前一闪。

谢培东一个箭步已经跨到窗前,一把抓住谢木兰,接着手臂一夹,便把她牢牢地夹在腋下:“反了你了!来人!”

谢木兰被父亲像小鸟一样夹着,十分软弱,也十分绝望,闭上眼流泪,却不再挣扎。

“培东!”方步亭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要这样子……”

“行长,你就不要再说话了好不好?”谢培东说着,另一只手又提起了皮箱,便准备向门外走去。

“姑爹,将木兰放下。”方孟韦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谢培东一怔,站在那里。

方步亭看见门口的儿子也是一怔。

方孟韦穿着整整齐齐的警服,脸色也很白,却非常平静:“木兰是学生,学生就应该去学校。你们不让她去是没有道理的。姑爹,把皮箱给我。”

方孟韦走了过去,向谢培东一伸手。

谢培东却没有把皮箱给他:“孟韦,长辈的事,你不要来掺和。”

方孟韦挺立在谢培东面前,慢慢望向仍被横夹着的谢木兰,见她身子一动没动,却将泪脸转了过去,显然是不愿让自己看见,心中更是一寒。

方孟韦不再看谢木兰,盯着姑爹的眼:“姑爹,我现在就是在请求长辈,请你们不要再剥夺儿女的自由。您不会等着让我也动手吧?请您把皮箱给我,把木兰放下。”

谢培东心中也在翻江倒海,此时怎一个难字了得!

方步亭:“培东,就听孟韦的吧……”

谢培东提皮箱的手慢慢伸了过去,方孟韦接过了皮箱。

谢培东又慢慢将女儿小心地竖着放下,方步亭立刻伸手过去挽住了谢木兰的手臂。

方孟韦目光没看谢木兰,话却是对她说的:“去里面洗个脸,我开车送你去学校。”

谢木兰这时反倒痴痴地仍然站在那里。

方孟韦:“放心,我送你到燕大门口就会离开。”

“我没有那个意思……”谢木兰抹了一下眼泪,望着方孟韦,“我感谢你,小哥。”

方孟韦嘴角一笑:“走吧。”

说完便提着皮箱平静地从两个老人中间向门口走去。

谢木兰梦游般跟着向门口走去。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门的两个背影。

谢培东也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门的两个背影。

脚步声响,一儿一女已经消失在两双凄然的目光以外了。

这时楼外的雨也小了,远远地便能听见吉普车发动到离开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他那把专用的沙发上。

谢培东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两个人谁也不看谁,都在那里发呆。

程小云在门口出现了,收了雨伞,挂在伞架上,轻轻地走了进来。

“孟韦都说了些什么?”方步亭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走了过去,也坐了下来:“听见你们在吵,他就回房间换了警服。好像只说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说吧。”方步亭已不只是心焦。

程小云低下了头:“都是气头上的话,说了一句国破家亡,又说了一句走投无路……”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培东!”

谢培东跟着慢慢站起来。

方步亭:“去,直接给孔先生和宋先生办公室打电话!”

下午四时许,风雨都停了,尽管满地泥泞,一只只车轮还是在镜面上汹汹地闪碾过去。

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二十个依然光着上身站在那里的飞行员同时警觉地向大门方向望去。

坐在泥地上那几十个民调会的人虽已浑身泥污筋疲力尽,这时也都睁大了眼望向大门那边。

两辆美式军用中吉普在前,跟着是两辆美式军用小吉普,后面是三辆美式军用十轮大卡车,进了大门车速依然不减,直驰向大坪。

陈长武立刻对身边的郭晋阳:“是陈继承派来的。快去报告队长!”

郭晋阳立刻向营房大步走去。

车队直开到离这些人几米处才猛地停下。

第一辆中吉普前座下来的是那个特务营长,跟着跳下来的是国军第四兵团特务营精挑的十个特务兵。

第二辆中吉普前座下来的是军统那个执行组长,跟着跳下来的是军统执行组十个行动组员。

第一辆小吉普前座下来的是孙秘书,打开后座车门,徐铁英下了车。

第二辆小吉普后座车门直接开了,王蒲忱下了车。

从三辆十轮大卡车上跳下来的全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一色钢盔大皮靴,卡宾冲锋枪。

从大门到整个军营周边,跑步声中,三卡车的宪兵都已布岗站住了。

徐铁英和王蒲忱在前,特务营长和军统的执行组长带领特务营的特务兵和军统行动队员跟着走到了陈长武他们面前。

那个特务营

长和执行组长大声呵斥依然坐在地上的那群民调会的人:“起来!都站起来!”

“不许动!”陈长武紧跟着喝住了那些刚想站起的人。

特务营长、执行组长和他们带着的人立刻逼了过去。

陈长武和飞行员们也立刻迎了过来。

两边的人眼看就要冲突起来。

“都不要动!”徐铁英喝住了自己这边的人,接着望向陈长武,“你们方大队长呢?”

陈长武:“报告去了。”

徐铁英又把目光向坐在地上的那些民调会的人扫去。

身上是泥污,脸上也是泥污,一个个都只能看见两只眼睛,颇难辨认,但徐铁英还是看出了,这些人里没有马汉山。

徐铁英又问陈长武:“马局长呢?”

陈长武:“跟我们大队长在一起。”

郭晋阳从营房出来了,大步走到陈长武面前:“大队长问,都是些什么人,来干什么,有没有国防部的指令?”

陈长武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当然知道这时必须自己去面对了,可也不能一个人去,便望向王蒲忱:“南京方面的指令是下给我们的,能代表国防部的是你们保密局。王站长,我们去带马汉山吧。”

王蒲忱又抽烟了,抽烟便咳,咳了几声才回答道:“走吧。”

徐铁英便又对陈长武:“南京方面有指令,领我们去见方大队长。”

陈长武和郭晋阳还有身边的邵元刚碰了个眼神,三人默契了意见。

陈长武这才对郭晋阳:“你领徐局长和这位长官去见队长吧。”

郭晋阳:“二位长官请吧。”

郭晋阳领着徐铁英和王蒲忱向营房走去。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也紧跟了过去。

陈长武和邵元刚立刻拦住了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长官们的事,你们跟去干什么?”

徐铁英停住了脚步:“南京的指令就是要他们执行,跟着来。”

陈长武和邵元刚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好,我们陪着去。”

一行六人走向营房。

北平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和今天的天气一样,情况一日数变,曾可达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拿着电话,心里急说话还不得不耐着烦:“王秘书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接到了南京的指令,我却没有得到建丰同志的指示。很快方孟敖就会问我,那些人应不应该让他们带走,我怎么回话?”

对方王秘书的声音这次显然也有些急:“建丰同志也是刚得到的消息,立刻去了总统官邸。走的时候说了,你要是来电话,叫你先沉住气。他见了总统后,有可能会直接给你打电话。”

曾可达:“说没说把人交给他们?”

对方王秘书的声音:“没有明确指示。我听建丰同志的语气,是让你们先拖一拖。”

曾可达:“我明白了。”

明是明白了,可接下来怎么办?曾可达放下电话站在那里想。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这里的情景倒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氛,相反让徐铁英既尴尬又暗恼。

方孟敖坐在椅子上,马汉山也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徐铁英和王蒲忱却站着。

方孟敖拿着那份指令在看,马汉山却把眼睛望向窗外,两个人都不瞧自己和王蒲忱。

王蒲忱反倒没有任何表情,细长的手指又拈出了一支烟,对着原来那个还没有吸完的烟蒂点燃了。只管吸烟,只管咳嗽。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被陈长武和邵元刚挡在门外,也是站着,一脸的不耐烦,想看房里的状况,偏又被两个高大的身躯并肩挡住了门。

“看完了?”徐铁英问方孟敖。

方孟敖将那纸军令放在腿上,却没直接回答徐铁英,向门外说道:“陈长武。”

“有!”陈长武在门外答道。

方孟敖:“搬两把凳子进来,给两位长官坐。”

“是!”

陈长武一手提着一把凳子走进来,摆在房里:“两位长官请坐。”说完又走了出去。

徐铁英和王蒲忱这才有了座,坐了下来。

“这道军令是给你们下的,对我不管用。”方孟敖这才说上正题。

徐铁英沉着脸:“清清楚楚,国防部的军令,民调会涉案人员一律交给我们警察局审讯。对你怎么不管用?”

一直假装望着窗外的马汉山这时零碎动了一下,忍不住望了一眼方孟敖。

方孟敖:“我们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这道军令却没有一个字是下给我们调查组的,当然不管用。”

徐铁英:“国防部调查组归谁管?国防部的军令一定要下给你们调查组吗?”

方孟敖:“问得对。国防部调查组是国防部成立的,从我们手里要人,却不给我们下指令。说句徐局长不爱听的话,你听不听?”

徐铁英:“你说。”

方孟敖将那张指令递还给他:“这道军令是假的。”

徐铁英倏地站起来:“方大队长,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谁敢伪造国防部的军令,杀头的罪!你敢吗?”

方孟敖却不动气:“什么事都有人敢做。也许你这道军令盖的真是国防部的大印,但这件事有假。”

徐铁英也就拿方孟敖无可奈何,压住了气,说道:“电话就在你身边,你可以立刻给你们曾督察打过去问。”

方孟敖:“我执行任务从来不问。真要我干什么上边会跟我说。”

徐铁英:“那好,你不打,我打!”

曾可达的办公桌上两部电话,同样显眼的是电话旁摆了一本线装书,也没翻开,封面上赫然印着《曾文正公文集》。

曾可达这时就端坐在“曾文正公”面前,闭着眼睛在等电话,他需要静气功夫。

电话铃响了!

曾可达眼皮动了一下,有意不急着去接,在心里默念着:“要有静气,要有静气。”这才睁开了眼,可很快又没有静气了,他看清了在响着的那部电话是北平内线。接还是不接?他慢慢提起了话筒放到耳边却不吭声。

对方的声音倒很大:“曾督察吗?我是徐铁英呀。”

曾可达依然不吭声。

对方的声音更大了:“曾督察吗?请说话,说话!”

曾可达用另一只手将机键按了,刚要将话筒往上搁,又不搁了,放在桌上。

那部电话便是长长的占线声!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方孟敖听觉是何等敏锐,立刻知道了对方曾可达没有接徐铁英的茬儿,偏又问道:“曾督察怎么说?”

徐铁英放下了话筒,知道再有气此时也不能跟方孟敖撒,答道:“给他面子问他一声,按规矩我们完全可以不理他。军令上既有国防部的大印,还有主管的秦次长亲笔批文。方大队长,我们从来不想跟你过不去,希望你也不要让我们为难。”

方孟敖:“怎么不让你们为难?”

徐铁英望了一眼王蒲忱:“王站长也在这里,他可是也接到了国防部保密局的命令。请你将马局长,还有外面民调会那些人移交给我们。”

方孟敖望向了马汉山。

马汉山直到此刻才真正将目光望向了早已进来的徐铁英,附带瞟了一眼王蒲忱,却依然坐在椅子上,毫无起身之意。

方孟敖像是在商量,问马汉山:“马副主任,马局长,你愿意跟他们走吗?”

马汉山:“我姓马,可老子不是马,也不是骡子,谁叫带走就带走呀?”

“马局长!”徐铁英对他可就没有好口气了,“带你走可不是我们的本意,国防部的军令就在这里。你是不是也看一眼?”

马汉山:“也不是下给我的,我归民政部管,我看什么?”

徐铁英唰地将那道指令递到他面前:“当然不是下给你的,可上面有你的名字,你是受审人员!”

马汉山却将目光望向了王蒲忱:“蒲忱,上面是这样写的吗?”

王蒲忱刚踩熄了烟蒂,这时又掏出烟来:“老站长,您知道,我是从来不会无事惹事的。军令上确实写着您的名字,调查嘛,也没就要将您怎么样。”

“蒲忱哪!”马汉山这一声叫得真是江湖路远,“你还年轻,接了我的班,我教你一句,他们今天能这样对我,明天就会这样对你。”

徐铁英:“马汉山,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那套老江湖要收起来了。如果今天还用这一套对付党国,我们想救你,南京也饶不了你!”

“徐铁英!”马汉山也直呼其名抗之,“你不是党国。南京那么大,哪块地也不是你的!汪精卫还当过伪南京政府的主席呢,说过南京是他的吗?拿南京来吓我,告诉你,我不是侯俊堂,更不是崔中石!拿了人家的钱背后捅刀子,不要说党国,江湖上也瞧不起你这号人!看着我干什么?想吃了我?方大队长就在这里,侯俊堂、崔中石两条人命死在谁手里,他心里比明镜还亮!”

“来人!”徐铁英咆哮道。

门外那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便要闯门:“执行公务,请你们让开!”

陈长武、邵元刚两肩一并,比那条门还宽。

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拔出了枪!

陈长武、邵元刚立刻准备夺枪!

“让他们进来!”方孟敖发话了。

陈长武邵元刚还是犹豫了一下,勉强让开了一道缝隙。

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只能侧着身子从他们中间钻了进去。

进了房,那个特务营长便用枪口对准了马汉山,那个执行组长手中的枪却依然垂着,毕竟马汉山是他的老上级。

徐铁英震怒过后,现在要抓人了,又冷静了些,对方孟敖道:“方大队长,马汉山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请你体谅。”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身子恰好半挡在马汉山前面:“现在可不是我不让你带人,而是马局长信不过你,不愿走了。马局长,你拿我的枪干什么?”

其实,方孟敖的枪虽然摆在椅子后的床头,马汉山并未拿他的枪,听他这一提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了这个靠山心中便有了底气,立刻抄起床头那把枪,上了膛,唰地站起,从方孟敖身后窜到身前,恰好面对的是徐铁英,那把枪便顶在了徐铁英的肋上!

徐铁英虽是老中统,却长期从事文职,平时打靶都十打九空,玩起枪来哪是马汉山的对手?这时腰间被他的枪口顶着,胸襟还被他另一只手揪着,别说不能动,一动准定就是一枪!

“马汉山,你这样做可知道后果?!”徐铁英毕竟还是老姜,这时身子不动,说话也依然不露怯意。

马汉山:“人知道后果,枪可不知道后果,走了火那是谁也挡不住的!蒲忱!”

王蒲忱这时依然冷静地站在那里,只不过手里拿的那支烟没有点燃罢了,听马汉山叫自己,答道:“老站长,不要这样子嘛。”

“你懂个屁!”马汉山不是骂而是教训他,“党通局这些家伙从来就没把我们军统的人当人看!老子今天不这样子,挨不到晚上就会是第二个崔中石!你们等着到停尸房给老子收尸好了。听我的,带着那两个人出去!”

王蒲忱:“好,好,我带他们出去。老站长您可千万别干傻事。出去吧。”

王蒲忱又细又长的手指夹着那支烟一招,自己先慢慢走了出去。

那个执行组长急忙跟了出去。

只有那个特务营长还握着枪兀自犹豫,但见方孟敖两眼闪光向他瞪来,也不得不收了枪走了出去。

方孟敖这时发令了:“长武、元刚,去把营房的门锁了!”

门外的陈长武和邵元刚齐声答道:“是!”

营房里,方孟敖这个房间只剩下三个人了。

方孟敖:“马局长,可以把枪收了,好些事,我们三个人正好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方大队长。”马汉山依然揪着徐铁英,枪口反而转顶向了他的心脏部位,“姓徐的,你知道这颗子弹射出去就是你的心脏。老子近来有些酒色过度,手经常发颤,说不准扳机就动了!你现在说,那天晚上你是怎么布的局,怎么害死的崔中石?!”

方孟敖闪光的眼盯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依然一动不动,只是闭上了眼。

又是那部北平内线的电话响了。

曾可达干脆翻开了《曾文正公文集》,看得进看不进都在看着,就是不愿接那个电话。

这个电话也真固执,便一直响着。

曾可达一手握书,一手提起了话筒,原本是想将它按掉,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将话筒放到了耳边。

“曾督察,我是蒲忱哪。”话筒里王蒲忱的声音不大却吐词清楚,语气不急却显出事情很急,“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们这边也很为难。现在事情无法收拾了,你如果在听,就回我一句话。”

曾可达不得不回话了:“我在听,王站长请说吧。”

王蒲忱的声音:“方大队长不愿放人哪。现在马局长已经疯了,拿枪顶住了徐局长,上了膛的,说不准就会走火。民调会的人到底归谁审讯,请你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吧。”

曾可达听了也是心惊,想了想,说道:“徐局长的做法是不厚道的,我真是不愿搭这个言。既然王站长在那里,同属国防部,就请你先稳住局势,最好不要把事情弄得不好收拾。我这就给预备干部局打电话。”

王蒲忱的声音:“好。我等曾督察的电话,打到军营门卫室来。”

曾可达挂了电话,接着把《曾文正公文集》也扔了,望着那部直通二号专线的电话,却迟迟不想去打——建丰同志不在,打给谁去?

曾可达心里焦躁,干脆开了门,走了出去。

出了房门,园子里已是黄昏,雨后一片葱茏。

王副官就住在他廊檐对面的小房子里,见他出门立刻走了出来,轻声问道:“督察,雨后空气好,跑跑步再吃晚饭?”

“这时能跑跑步真好啊!”曾可达一声长叹,“去告诉厨房先不要做饭,什么时候叫做了再做。”

王副官:“是。”走回自己房门口关了门,然后下石阶,转右径,向厨房方向走去。

曾可达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在廊檐的砖地上手脚撑地,快速地做起俯卧撑来。

做了有十来个俯卧撑,猛地听见房间内电话铃响了!

“是我,是可达,建丰同志!”曾可达抑制不住声调激动。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发出回响:“我是在一号专线给你打电话,听着就是。”

曾可达:“是。”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革命总是艰难的,现在尤其艰难。他们已经完全不顾党国的生死存亡,为了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今天两大势力盘旋于总统身边,说我们国防部调查组被共产党利用了,这才出现了国防部那道误党误国的军令。我跟总统深谈了两个小时,总统教导,关键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共党利用。他们所指的共党无非是方孟敖。我现在问你,梁经纶同志那边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他派的学联那个人跟方孟敖接触过没有?方孟敖跟共党的联系是否完全切割干净了?现在不要回答,我给你半个小时,把上述问题落实清楚,通过二号专线把电话转到一号专线来。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就能让总统放心,彻查北平的贪污案,让美方立刻恢复援助。”

“是。我立刻落实,建丰同志!”曾可达大声答道。

一号专线的电话挂了。

“王副官!”曾可达大声叫道,可立刻想起他去厨房了,便不再叫,急剧思索。终于,他下了决心,拿起那部北平内线电话,拨了起来。

何宅一楼客厅里,电话铃声将默坐在那里的谢木兰吓了一跳,两眼茫茫地望向坐在对面的何孝钰,怯声问道:“不会是我家里打来的吧?”

何孝钰:“是你家打来的也不要紧。应该是找我爸的。”说着拿起了电话。

在何孝钰听来,话筒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其实就是曾可达的声音:“请问是燕大何校长家吗?”

何孝钰答道:“是的。请问您是谁?”

电话那边的曾可达:“我姓曾,是清华经济系的教授。我想请问梁经纶教授在不在?”

何孝钰捂住了话筒,轻声地对谢木兰:“清华的曾教授,找梁先生的。”

谢木兰不只是松了口气,而且眼睛也亮了。

何孝钰在电话里回话:“曾教授您好,梁先生在这里,可正在陪何校长做一个很急的方案。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您能不能晚点打来?”

对方曾可达的声音:“实在打搅了,我这里有个很急的事,就占梁先生几分钟时间,麻烦请他来接电话。”

何孝钰把电话拿在手里,不再看谢木兰,向楼上喊道:“梁先生,清华的曾教授电话!”

二楼何其沧的房间有了椅子移动声,接着有了脚步声。

谢木兰再也忍耐不住,望向那扇房门,眼中闪出了光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