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坦诚

这一日, 槿年忙着筹备好逑之会的事宜。晚膳过后,苓岚领了云浅和瑚清去了木族的处所。她发现自己虽在两仪宫呆过数次,却极少来这木族的处所。此处清幽雅致, 与金族处所的简洁大气大不相同。

穿过花木掩映的院落, 她进了柏年所在的前厅。柏年见她进内, 示意让她坐下, 吩咐下人奉茶。

“柏年哥哥, 您找我有事?”她捧着竹制茶杯啜了一口茶,见下人退了出去,只剩他们二人, 便直言相问。

他早已发现了她与自己之间从不多言,也开门见山地道:“我找你来, 是想重申一遍, 希望你不要参加好逑之会。”

“我明白, 但是我这两日有些犹豫。”苓岚下定了决心对他坦然。

“犹豫?”柏年心下一凉。

“是的,”她语调平静, “柏年哥哥,既然您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跟坦白您说了,我以前的确如你所料,对金族王心存倾慕, 虽然我知道自己不配思慕于他。”她嘴上虽这么说, 可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煦之对她温柔的微笑。

这两年多以来, 她头一次对人坦言此事, 却没想到, 脸不红,心不跳, 平静地如像在诉说往事一般。她抿了一口茶,补充道:“自从遇上他以后,我才明白,我当初对你的情谊,是建立在多年相伴的兄妹情之上的,并非真正的刻骨铭心。”

“你……你当真……”柏年脸上显出了怒意,更多的却是失望。他早就料到了,只是他不愿她连最后一丝幻想也磨灭掉。

“柏您哥哥,最近我常在想,在您的心里,我到底处在什么样的一个位置?的确,我们相处多年,对于各自的品性和喜好了解得很清楚,可我总觉得,我对于您而言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安全感。”苓岚凝视着他的浓眉,“您偶尔会在外人前,尤其是金族王跟前,刻意表露与我亲近,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您心中不忿,不愿我轻易被旁人抢去罢了。”

柏年沉默良久,道:“如此说来,你是打算参加好逑之会,然后等金君邀你?”

这曾是她去年的想法,她已经盼了一年多了,但如今她对煦之的期待,也和柏年对她的期待一样荡然无存。

“他在好逑之会上相邀的人只会是槿年或者是婧歌公主,这样的结果,我想大家都已预料到。我已有大半年没有见过他,想来他已经把我忘了,我对他不存在奢念。”

“那你会等谁?晨弛吗?”

苓岚诧异:“怎么又扯到他了呢?我与晨弛君曾有过节,这事也与您有关。两族和解后,我曾委托他帮我寻一个人,仅此而已。”

“难不成……?你心里就没有人选?届时到那儿一坐,你宁愿随便挑个人也不愿留在我身边?”柏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那个意思,我想告诉您,这些年来,你我之间的情谊并非源自爱慕。您在我心中自然比其他男子重要得多。”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诚恳地道:“我愿意留在木族助您一臂之力,但如若有那么一日,当我遇到我想要相偕到老之人时,还望您成全。”

柏年呆然而坐,过了好一会儿,他喃喃地道:“苓岚……这些年来,你变了好多……”

苓岚看着眼前的男子,她也曾想过要嫁给他。那时候她还小,不懂男女之情,单纯地想着,这位哥哥与她年岁相仿,待她又至亲,而其他的男子从来不敢正视她,如果不是嫁给他,还能嫁给谁呢?他以后注定是要当王的,娶的自然是一族的公主,她不过是在王府中寄人篱下的小妹妹,若能当他的妾也就足够了。

在三年前的祭阳日,她看到他被晨弛欺负,她会惊慌失措,会忍不住出手助他,可若当时换了是旁人挨打,她也未必会冷眼旁观。在煦之身边呆了将近两年后,她才领会到,她和柏年之间的情谊,与煦之之间的感情完全不同,无论是心跳的速度,还是悲喜的程度,都有天渊之别。她有时也会想,今生是否还能遇上让她怦然心动之人。

面对着柏年的怅然,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我不过是离开了木族王府,到外面走了一圈,多认识一些人罢了。其实这几年,我并不常在您身边,您也早该适应没有我陪伴的日子了。槿年、您和我,我们三人终究是要成长的,终究不可能一辈子如以前那般亲密相连的。”以前,她总是喊他“哥哥”,而在某些方面,她反而比他要成熟。

苓岚见他不语,又道:“您马上要在好逑之会上邀请思均长公主了,不该再把眼光放在我的身上。思均长公主性情温厚,贤良淑德,必定是您的佳偶良配。别忘了,您还有梨笙,她对您的真心,日月可鉴。”

听她说起梨笙,柏年目光一柔。

苓岚从他的神情判断,梨笙已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了,她再也不需要为他或梨笙担忧,至少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如今,她连在他和梨笙之间都显得多余,更何况他还有个思均。她站起身来,朝他屈膝行礼:“时候不早了,您今日一路赶来,请早点歇息,苓岚的话如有冲撞,请您念在多年的情份上,万勿计较。”

柏年无奈地向她点了点头,她俯首退至门外,领着丫鬟们转身离开。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有一种恐惧侵袭了他的心,仿佛她这一走,便从此离开了他的人生。

他连忙起身追出,刚迈出了门,侍从们只道他要外出,急忙迎上来,他微微一愣,停下脚步,望着漆黑的天际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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苓岚将憋在心头两年多的话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告诉了柏年,很是不安,她知道以柏年易怒的脾性,这样的推拒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可是如今的他们再也不应和对方虚与委蛇了。

她大步往前走,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偌大的五族之境,没能让她躲过思忆的吞噬,更何况这小小的两仪宫?

云浅和瑚清见她走得很快,连忙跟上。苓岚行至花园,见里面跟去年一样,到处是人,心想:不知道王在不在这里?如今胭儿还没有露面,我若见了他,到底该说什么?

她没有勇气进去,沿着花园外墙的回廊走了几步,前面白影晃动,苓岚不禁多望了两眼,见是宫女的身影,略微失望,正要转身离开,那宫女朝她点头,她定睛一看,原来那是锐安殿的镕昔。

“镕昔,好久不见。”苓岚记得初到锐宫的那个腊月里,她摔伤了腿,又感染了风寒,是镕昔和另一位宫女轮流她好几天,因此她对镕昔总是感恩的。

“是苓岚啊!的确好久不见了。”镕昔终日不出锐安殿,甚少了解外界的消息,此时打量着苓岚,见她衣饰朴素,形容消瘦,只道她如今依然是侍婢之类的身份。

苓岚问道:“你是随王前来两仪城的吗?其他人呢?”印象中,煦之极少带宫女外出。

“是啊!这回王只带了我和疏琳,逸扇她们被派去了锐安殿旁的锐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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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宁殿?不是一直没人住的吗?”苓岚好奇。

镕昔笑着道:“王说了,今年是要迎娶王后的,所以命我们提前准备准备。”

“哦!对啊……”苓岚也跟着一起笑了,“王有没有说,他想邀谁?”

“这个倒没说,不过,依我看,是你们木族的槿年长公主。”

苓岚眼神微亮:“真的吗?”

“我猜的,你别说出去。前些日子,内务送来了一批青色和绿色的绸缎,到没有看到水族相关的颜色,换了是你,你怎么想?”镕昔压低了声音。

果然……苓岚点了点头。

“不和你说,我得去忙活了。”镕昔给了苓岚一个笑容。

苓岚也以微笑回应,只是这笑容不太自在。领着云浅和瑚清慢慢往槿年的处所走去,她一向反反复复的心沉了下去:终于,要面对这一日了吗?

她忽然期盼着时间可以慢一点过,她和他最终的结局便能迟一些到来。她又想着,要不要赶紧逃离两仪城,这样她就能回避他与槿年执手相看的一幕。

她曾看到过娴歌和婧歌站在煦之身边,也曾看到过槿年和煦之并肩而行,那些场景,她认为他和她们任何一人很是般配。她没有办法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观察自己和煦之在谧静的花园里散步、在拥挤的街头上低头微笑、在寂静的山林里紧紧拥抱。

他们之间无数的回忆,不会因为他选了别人而终止,这才是她最痛苦的地方。

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淡淡的残桂飘来,她猛地记起,一年前的他,曾一路把她送回槿年的处所,那时他们并肩而行,行到此处,他笑着问她:“你今日怎么没跌倒?害得本王也分辨不出你回木族数月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想起他的话,泪水忍不住溢出了眼眶。

他那时还说了一句:“不过你胖一点也无妨,即便是明年的这个时候,本王再消瘦……你若跌倒了,本王还是能抱得动你的。”

她忽然无比想念他温暖的怀抱,想念他对她戏谑时眼神的亮光,想念他在她耳边低语的气息,她恨不得此刻便冲入金族的处所,抱着他嚎啕大哭。可惜,她仍存有理智,她知道这些毫无意义,再留恋也回不到去年那一刻,而那些过往的甜蜜,已化作了盐末,洒在她今日的伤口之上。

廊下伫立,青衣飘然。

她拭去脸上泪痕,风吹过泪迹初干的地方,刺痛后一阵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