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回 聂小倩

宁采臣,浙江人,性格豪爽,守礼自持,常对人说“此生专情,绝不花心。”

这一日宁采臣来到金华北郊一座寺庙,只见寺中殿塔壮丽,门前与庭院中长满蓬蒿杂草,似乎很久没人居住。东西僧舍,房门虚掩,只有南边一间房屋,门锁像是新的。东边大殿角落处,翠竹环绕,石阶下有一水池,池中莲花绽放,美不胜收。当时正赶上乡试,城里房价昂贵,宁采臣见寺庙环境清幽,有意在此栖息,于是四面散步,等待僧人归来。

黄昏时分,一名书生模样男子返回寺中,伸手推开南边房门,宁采臣上前行礼,说明来意,那书生道:“此地没有房主,我也是暂住这里。公子如果不嫌弃庙中荒凉,想住多久悉听尊便,在下也可以趁机请教学问,求之不得。”

宁采臣大喜,于是铺草作床,伐木为桌,打算长住下来。是夜月明高洁,清光如水,二人促膝殿廊,把酒言欢,各报姓名,那书生自称姓燕,名赤霞,宁采臣暗中怀疑他是赶考书生,可是听其言观其行,又不大像。问道:“兄台籍贯何处?”

燕赤霞道:“在下陕西人。”言语间甚是诚朴。

两人说了一阵话,各自回房安歇。

宁采臣因为换了环境尚不适应,虽然上床,却一直睡不着,忽听得北边房舍传来轻声细语,一惊而起,走到北边墙壁,推开窗户朝外窥视,只见短墙外一小小院落,院中站着一名四十来岁的妇女,除此外还有一名穿着红衣的老婆子,头插银钗,驼背弯腰,老态龙钟,月光下两名女子喁喁谈论,那妇女道:“小倩为什么还不来?”

老婆婆道:“应该快到了。”

妇女道“该不会是对姥姥有怨言吧?”

老婆婆道:“没听说,但近几日看她表情,确实有点不高兴。”

妇女点头道:“这丫头不怎么好相处。”

言未毕,一名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款款走来,老婆婆笑道:“背后不该乱说人,我们两个正谈着,小妖精不声不响就到了,幸亏没说你坏话。”又道:“小娘子美得跟画中人一般,如果我是男子,魂魄肯定早被你勾去了。”

那女子笑道:“姥姥尽拣好话讲,哄人开心,我可不领情。”接下来三人叽叽喳喳,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宁采臣以为她们是邻居家眷,也就不再偷听,转身而回。一直过了好久,外面才寂静无声。

宁采臣正要进入梦境,忽觉有人走近卧室,忙起身查看,只见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名来客,正是先前院中那名少女。忙问道:“姑娘想干什么?”

那少女道:“月夜寂寞不能入睡,愿与公子做一回露水夫妻。”

宁采臣正色道:“人言可畏,姑娘应当洁身自好,我也不能乘人之危,若是干下苟且之事,不免道德沦丧。”

少女道:“深更半夜又没人知道。”

宁采臣皱眉道:“够了,请你出去。”

少女逡巡不走,嘴里面念念有词,宁采臣叱道:“还不快走,再不走,我叫人了,我朋友燕赤霞,可不是好惹的。”

少女闻言畏惧,这才退去。走到屋外又重新折回,拿出一锭黄金搁在桌上,宁采臣一把抓起黄金,扔出室外,怒道:“不义之财,脏了我口袋。”

少女十分羞惭,拾起黄金,自言自语道:“公子真是铁石心肠。”

第二天早晨,一名兰溪书生带着仆人前来借宿,宿于东厢房,到了晚上暴病身亡,足底各有一小孔,像被锥子刺了一下,鲜血汩汩流出,谁也弄不清死因。过了一晚,那仆人也死了,死状跟书生一模一样。

宁采臣跟燕赤霞商量“接连死了两名精壮男子,到底怎么回事?”

燕赤霞沉吟道:“定是鬼怪作祟,这座寺庙不干净,身处险地,公子要多加小心。”

宁采臣一身正气,并不畏惧鬼怪,闻言不以为意。这一晚那女子又来拜访,说道:“奴家阅人无数,但像公子这般心肠刚硬的男子,也是第一次见着。公子诚实正直有如圣贤,奴家绝不敢再欺负你。贱妾姓聂,名小倩,十八岁那年早死,尸体葬在寺庙附近,鬼魂为妖物威胁,勾引男子,做了许多坏事,实非本愿。如今寺中男子杀尽,没了猎物,姥姥很快就要对公子下手了。”

“你姥姥是谁?”

“姥姥不是人,乃夜叉恶鬼。”

“那我该怎么办?”

“燕赤霞来历不凡,公子设法与他同睡,必能逢凶化吉。”

“你为什么不引诱燕兄?”

“燕公子乃世外奇人,我不敢接近他。”

“那么你以前是怎么害人的?”

“妾身引诱男子交.欢,暗中以利锥刺其足,等他们昏迷过去人事不知,趁机摄取血液,给姥姥饮用。如果这一招不管用,便以黄金迷惑男子,黄金乃罗刹鬼骨所变,擅长挖人心肝,只要心生贪念,必死无疑。这两种办法,无论色诱还是利诱,都是投男人所好。”

“姥姥准备什么时候害我?”

“明晚。”

一番叮咛告诫,聂小倩告辞离去,临别时哀求道:“妾身深陷苦海,欲上岸而不得。公子豪气干云,必能救苦救难。如果公子肯将妾身尸骨收敛,觅一处安静墓地重新安葬,恩同再造,妾身感激不尽。”

宁采臣一口允诺“包在我身上,只是姑娘坟墓在哪?”

聂小倩道:“白杨树下,树上有一鸟巢,很好辨认。”说完走出门去,消失不见。

第二天清晨,宁采臣担心燕赤霞外出不归,早早邀他去屋中做客,整治酒席,一直喝到黄昏,说道:“燕兄,今晚不要走,跟小弟睡一块。”

燕赤霞犹豫道:“这个……在下性格孤僻,不大喜欢跟别人一起睡。”

宁采臣不悦道:“燕兄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瞧不起我,今晚无论如何,你都不许走。”不由分说,将燕赤霞行礼棉被全搬了过来,事已至此,燕赤霞哭笑不得,只好留下安歇,嘱咐道:“我知道宁兄乃大丈夫,仰慕已久。但有些隐衷,不便明说,总之宁兄记住,在下竹箱中包裹,切不可翻动,不然对你我二人均不利。”

宁采臣答应了,两人躺下入眠,燕赤霞将箱子放在窗台上,随即头枕棉被,不多时便鼾声大作。宁采臣睡不着,将近一更天,窗外隐约冒出一个人影,过不大会,那影子靠近窗户向室内偷窥,目光闪烁,凶态毕露。

宁采臣内心害怕,想要弄醒燕赤霞壮胆,忽然间咻地一声响,一道匹练似的白光自竹箱射出,速度如电,穿破窗棂,只听得屋外一声惨叫,白光逼退强敌,乘胜而归,又钻进了竹箱。随即光芒熄灭,屋内寂寂,四周围一片黑暗。

宁采臣惊魂未定,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模糊间似乎看到燕赤霞一跃而起,点燃蜡烛,搬过箱子打开,细细查看了一遍,接着拿住一件东西,对着烛光月光不住打量,偶尔间还凑过鼻子又闻又嗅。

那东西白光晶莹,约莫二寸长短,宽如韭菜叶,也不知是什么宝贝。燕赤霞研究了一阵,将那宝贝结结实实包了好几层,重新放回箱中,自言自语:“什么老妖魔,如此大胆,竟敢弄坏箱子。”

宁采臣迷惑不解,一声咳嗽,问道:“燕兄,刚才白光一闪,到底怎么回事?”

燕赤霞道:“宁兄,你我交情非浅,不能再隐瞒下去。我乃剑客,适才妖魔侵犯,被我飞剑所伤,如果不是窗户替她挡了一下,老妖魔当场就死了,眼下虽给她逃得性命,但也伤得不轻。”

宁采臣道:“你刚才藏的是什么宝贝?”

燕赤霞道:“是飞剑。我闻过了,上面留有妖魔气息。”

“可以给我一看吗?”

“自然可以。”说着慷慨取出飞剑,递给宁采臣把玩,只见剑刃上荧荧发光,确实是件难得的神兵利器。

天亮后,宁采臣去屋外查探,只见窗户上血迹未干,出寺往北,放眼处全是一座座孤坟,坟墓丛中果然有一颗白杨树,树上一个乌鸦老窝,自然是小倩埋骨之所。

宁采臣挖出小倩尸骨,用衣衫包好,跟燕赤霞告辞,准备回归老家。燕赤霞为他饯行,解下一个破皮囊相赠,说道:“这是剑袋,好好珍藏,可以驱邪避鬼。”

宁采臣想跟他学习剑术,燕赤霞道:“公子信义刚直,虽然适合学剑,但你命中注定富贵显赫,与我不是同道中人。”

宁采臣也是随口说说,寒暄一阵,便即乘船离去。

回到家中,将聂小倩尸骨葬在书斋附近,祝词祷告“姑娘魂魄飘荡,孤苦无依,特地将你葬在书房旁边,从此你我永为邻居,悲乐共享,盼你以后不再受恶鬼欺凌。请你喝一杯水酒,虽然酒劣不够芬芳,也是一番心意,勿要嫌弃。”

祷告完毕,正要回去,忽听得身后有人说话“公子等一等,我跟你一起走。”

宁采臣回头一看,原来是聂小倩。小倩神色间十分欢喜,致谢道:“公子言而有信,小倩十死不足以报答。请带我一起回家,拜见婆婆,从今往后,小倩愿给公子为奴为婢,侍奉一生。”

宁采臣细细打量,只见她肌肤流霞,笋足纤纤,容貌艳丽无俦,心中已有几分乐意。两人来到书斋,宁采臣嘱咐小倩稍坐片刻,自己先进屋禀报母亲,母亲闻言十分愕然。其时宁采臣妻子久病在床,母亲告诫他不要走漏风声,免得吓坏妻子。话刚说完,小倩已经翩然而入,拜伏地上。

宁采臣介绍道:“这就是小倩。”母亲惊恐不能言语。

小倩道:“女儿飘然一身,远离父母兄弟,多蒙公子照顾,恩泽深厚,如不嫌弃,小倩愿意嫁给公子作妾,借以报答恩情。”

母亲见她绰约可爱,胆子大了些,说道:“小娘子肯委身下嫁我儿,老婆子喜不自禁。但我只有这么一名儿子,将来还要延续香火,实不敢娶鬼魂为妻。”

小倩道“女儿确实没有二心,我乃九泉之人,既然不能得到母亲信任,请让我拜公子为兄,认老太太为母,朝夕侍奉,如何?”

母亲见她一番诚意,点了点头,算是答允。小倩想拜见嫂子,母亲以生病为辞,没有同意。小倩也不强求,自去厨房准备饭菜,穿廊过室,里里外外忙碌,跟老住客一般家务娴熟。

天黑了,母亲害怕小倩,让她回去睡觉,不给她准备床褥。小倩知道母亲用意,马上就走。路过宁采臣书房,想进去又不敢,不住在门外徘徊,宁采臣忙招呼她进屋,小倩摇头道:“屋中有剑气,我不敢进去。”

宁采臣会意,知道是皮囊作怪,忙取下挂在别处,小倩这才敢进屋,靠近烛光坐下,一言不发,过了好长时间才问“大哥,你夜里读书吗?我小时候读过《楞严经》,如今大半都忘记了。求你给我一卷,长夜漫漫,正好向兄长请教佛学。”

宁采臣答应了,小倩便坐着慢慢翻阅经书,一直看到二更天,也不说走。宁采臣催她离去,小倩凄然道:“我一个弱女子,深更半夜露宿坟地,心里害怕。”

宁采臣知道她意思,说道:“我也很想挽留你,不过书房中没有床铺,咱们又是兄妹,理应避嫌,不能同睡一屋。”

小倩见他态度坚决,叹了口气,这才依依不舍辞别。宁采臣暗暗可怜她,想单独替她准备一间房间留宿,又怕母亲不高兴。

往后的日子,小倩每天早晨都来给母亲请安,白日操持家务,傍晚则去书房陪宁采臣读书,一直坐到宁采臣熄灯睡觉,才凄然离去。

当初,由于宁采臣妻子生病,家务活都由老母亲一手包办,非常辛苦,自小倩来了,主动忙里忙外,母亲生活变得十分安逸,对小倩自然感激,待她一天比一天亲热,渐渐忘了她是鬼。晚上也不再赶她走,留她与自己同睡。

小倩刚来时,不吃食物不喝水,半年后沾染人气,才慢慢喝点稀饭,宁采臣与母亲都很疼她,外人问起来历,都替她隐瞒,从不说她是鬼。

没多久,宁妻死去,母亲私下里想续娶小倩为妻,但又担心人鬼同居,对儿子健康不利。小倩爱慕宁采臣已久,趁机说道:“女儿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母亲应该知道我为人。女儿没有别的意思,大哥为人光明磊落,我只想与他长相厮守,望母亲成全。”

母亲知道小倩没有恶意,只是怕她不能生儿育女,小倩道:“子女是上苍赐予的,大哥命中注定有福,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儿子,不会因为我是鬼妻而没有后代。”

母亲信了她的话,跟儿子商议此事,宁采臣也很高兴,于是摆下酒宴,请了许多亲戚朋友。

婚礼那天,有人提出要见见新娘子,小倩穿着凤冠霞帔,坦然出来见客。众客人目瞪口呆,不仅没有怀疑小倩是鬼,反而都称赞她是仙女下凡,纷纷献上贺礼,争着与新娘子结交。

小倩善画兰花梅花,画了许多画卷送给宾客,许多人得了画卷,都是受宠若惊,回去后当传家宝一样代代珍藏。

这一天小倩趴在窗口发呆,怅然若失,忽然问道:“皮囊放在哪里?”

宁采臣道:“因为你害怕,所以放在别屋。”

“我接受活人气息已久,不再害怕了,应该拿回来挂在床头。”

“怎么回事?”

“这三天来,我心中恐惧不安,想是金华那只妖怪恨我叛变,早晚会上门寻仇。”

宁采臣担心妻子安危,赶紧将皮囊取回,小倩反复审视,说道:“这是剑仙装人头用的,破旧到如此程度,不知杀了多少性命。我今天看到它,仍然感觉不寒而栗。”说着将皮囊悬挂床头。

第二天,小倩吩咐相公将皮囊挂在门上,到了夜晚,夫妻二人对烛而坐,忽然间一声怪响,不知什么物体像飞鸟一样降落庭院,小倩惊慌不已,忙躲入帷幕后面。宁采臣强自镇定,凝神观看,只见屋外一只夜叉恶鬼,电目血舌,面目狰狞,两只利爪屈伸探缩,想要破门而入,又有些畏惧踟蹰,逡巡良久,忽然一声大叫,一把抓住皮囊,用力往两边撕扯,就在此时,皮囊内格地一声响,迅速膨胀,眨眼大如竹筐,从里面钻出一只鬼怪,突出上半个身子,双手紧紧拽住夜叉,塞进了皮囊中,接着四周寂静无声,皮囊由大变小,恢复原样。

小倩从帷幕后走出,笑道:“安然无恙了。”打开皮囊观察,夜叉已然毙命,尸体化作数斗清水。

几年后,宁采臣考中进士,小倩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纳一名小妾,小妾亦生下一子,三个孩子长大后都做了官,名声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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