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生疑

转目秋凉,中秋已过。

“皇上,外头凉快的很,天气也好,奴才已经预备下了,您还去西苑么?”南书房中,曹寅放下笔笑道。

康熙端坐书案之后读着奏折,眼也不抬,只道:“不去了。”

“嗻。”曹寅便有些悻悻。

纳兰依旧悬腕临帖,旁若无人。

我命人给他们一一换过了茶盏,便去开了两扇背风的窗子,书房中立时明亮许多。康熙放下奏折,笑对曹寅道:“你看看容若,那才是读书的样子。”

纳兰并不停笔,口中道:“皇上新命科举除八股外需试策论,奴才怕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你定要举顺天乡试?”曹寅笑道,“我只以为是说说罢了。”

“那怎么会是玩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纳兰放下笔。

“朕倒要看看,你这十年寒窗,能不能一朝得中!”康熙喝了口茶,起身活动活动,“明年你便入国子监吧。咱们满人书论一门不精,还是要拜汉学大儒为师。”

纳兰起身答应了,又道:“奴才家中自幼从学的几位老师也均是汉人。”

“先帝科举分满汉两榜,朕以为不可取。”康熙笑道,“文章治国之学不分满汉,何况自知不如便分而治之,更显得是自欺欺人。”

纳兰笑道:“皇上说的是。天下子民无论旗汉,均为王臣,皇上同礼待之,士子之福。只是同榜后十数年,满蒙进士稀少得很。”

我见康熙不再写字,便去洗笔,含笑道:“巴克什,你能做状元吗?”

“我不敢说。”纳兰含笑道。

我笑道:“我虽然不怎么读书,却也看过宋朝的《劝学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若有自强不息之心,怎么会不金榜题名呢?”

康熙双手一拍,大笑道:“说得好!咱们满洲的读书人稀少倒是不怕。只看容若过两年能不能为满洲男儿挣回这个面子来!”

满座大笑,纳兰只得含笑应诺。

笑语几句,见康熙敛容道:“你说要学策论,朕这里正有一事,可能评点么?”

纳兰一愣,含笑道:“皇上请说。”

康熙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纳兰接过略看了几眼,轻声道:“折子里涉及吏治、边事、河务等,皆国计大事。”

康熙点头,坐回书案前,“接着说。”

纳兰颔首道:“奏疏中道:吏治不清,难以上行下派,请朝廷依律放官,使地方安稳;边事繁杂,西南土官难于教化,常镇常反,不若多派流官,使之臣服方为上策;河务漕运不应分管,黄河治则漕运通,请朝廷委派能臣大修河槽……”纳兰的声音越来越低,抬头望了康熙一眼,将奏折放下,双膝跪下,默然不语。

“看出来了?这是你阿玛上的折子。” 康熙微微一笑,“啰啰嗦嗦说了一堆,看的朕头都疼了。”

“阿玛曾对说,为御史言官之首,不敢不直言。”纳兰说着,脸色微变。

“你学策论,便以此奏为题,朕命你一言以蔽之。”康熙俯身笑道,“可有应对之法?”

“这……”纳兰伏地半晌,低声道:“题目太大,奴才做不出来。”

“那你也说一说。”康熙道,“当初跟着先生学下棋,走一步看七步。你看不了七步,三两步总是看得出来的。”

“嗻。”纳兰起身思量片刻,道:“吏治不清——非朝廷之过,除朝廷可选派地方官员以外,福建、两广官员可由定南王与靖难王选派,云南平西王亦可选官,奴才以为,此为吏治不清之源。西南之地苗瑶杂处,且地处偏远,朝廷难以挟制。至于河槽,常是为漕运而治河,若要大治,所用者数百万之巨,怕是朝廷尚难以支持。”

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一喜。

康熙回头对着朱红立柱,半晌笑道:“平南王在云南选官称为‘西选’,朝廷尚难于控制,何况地方?”

纳兰抬头看了看,终于没说话。曹寅道:“皇上说的是。平西王、平南王与靖难王三藩,镇守边陲饷费靡重,他们的势力已经不止在藩地,大有弥漫之势。”

康熙回头笑道:“说起吴三桂,朕倒是想起来了。和硕额驸吴应熊回云南探亲,吴三桂入秋时上本命其子回京,这一两日也该到了吧。”

曹寅笑道:“算起来这两日也该到了,便走的慢些也该在直隶境内了。直隶督抚也当有奏报的。”

康熙看了我一眼,我忙上前道:“今日奏疏都在,没有直隶的折子。”

正说着,外面梁九功叩了两下窗框,道:“回主子,直隶六百里加急。”

我连忙去接了过来,康熙打开看了看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吴应熊前四日已出保定府。”

曹寅奇道:“四天爬也爬回来了!怎么还不到?”

康熙看了一眼纳兰,纳兰只笑道:“天气清爽,说不定停停走走的,观赏观赏风景。”

“他未必有你这样的雅兴。” 康熙笑了几声,向我道:“命护军营来人。朕倒是好奇的很,真么样的风景,让吴额驸久久不回呢?”

已近定更,西城小石虎胡同的一家酒楼宾客稀少,厅堂中众活计收拾家什,预备上板儿打烊。我身穿着蜜合色绣葡萄藤大袄,月白织锦苏绣裙,侧身上了二楼。

楼堂上四面泥金缂丝大屏风环绕中一盏大琉璃风灯闪烁,上前揭开灯罩,剪了灯花,我笑道:“三爷,一点动静也没有。”

康熙身着便服坐在一张八仙桌后,只顾品茶,“再等等。”

纳兰穿着一身珠灰暗纹长袍,扇着一把湘妃竹折扇立在窗口,回身道:“不如三爷先回去,我在这看着。有什么好戏,明日给三爷讲讲就罢。”

康熙放下茶碗正待开口,突然听楼梯声音,曹寅快步跑上来,兴奋道:“三爷,来了!”

康熙并没起身,只向纳兰使个眼色。纳兰收起折扇,将窗子推开一线,细看片时,轻声道:“果真是去建宁公主府的。”他又对曹寅道:“小心些,命护军营的人都回店里来,别惊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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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也凑近窗口看了看,道:“早就叫进来了。”

我用一架象牙小屏风将灯架遮了半面,轻声道:“入宫请安后便可回府,额驸爷白日不走,大半夜的做什么?”

康熙起身在窗前看了一眼,冷笑道:“吴应熊住在京城外三十里之处已经有三天了,这三日夜间他府中车马不断。”

曹寅诧异的四处看看,“运的什么东西?行李?”

康熙挥手命将窗户关上,笑对纳兰道:“这样的好戏,不亲眼看一看,听人讲了朕还不一定能信。”

纳兰点头不语。

“都是金银珠宝?”我奇道,“这么多车?”

“吴应熊在京中消息灵通,可不都靠着这些?不然,朝廷的一举一动,云南也不能了如指掌。天下税赋半入三藩,他们年年要饷养兵剿匪戡乱。可这银子转了一圈又回来,朕还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呢!”康熙的口气冰冷异常。

我猛然想起佟老太太过寿时候,建宁公主送的五色翡翠文房四宝,心下了然。

纳兰道:“戏也看过了,三爷便回去吧。”向我道:“命人将车马预备在后院,咱们从后边走。”我忙下楼,传令给巡视的侍卫。

楼堂中已是空无一人,脚步声都带着空荡荡的回音。

“周姑娘。”

我蓦然回头,大堂角落中站立一个黑影,“谁?”

“嘘——”那人缓步走出阴影,示意我低声,微笑道:“真是太巧了。”

“洪金兰!”我失声叫出来。

“姑娘好记性。”他身穿灰色长袍,走近我几步。

我连忙后退,压低声音问道:“你要干什么?!”

“一别数月,周姑娘仿佛对我多了些防备。是否正自后悔当日帮我?”他漫不经心的笑道,转身坐在条凳上。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你的身份非常,自然逢凶化吉,何必赖我帮忙?”我与他说着话,不禁常往后看,生怕有护军营的人此时回来,“洪金兰!”

他呵呵一笑,“我本不叫洪金兰,不过是一时随口而出。就如同姑娘当日为求自保,脱口而出‘我是汉人’一样。”他盯着我的眼睛,抱拳一揖,轻声道:“在下姚光汉。”

我此时懒得管他究竟是“洪金兰”还是“姚光汉”,他必定是天地会的人无疑。只不知他是否为康熙而来,又急又怕,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我们今日出宫只带了十名善扑营侍卫,姚光汉本人定是武功超群,还不知道他此时有多少帮手。我心下一横,抬头冷笑道:“‘明大复心一,姓洪名金兰’——你是天地会!”

昏暗灯光中见姚光汉眉毛一动,神色却是依然,他笑道:“小小年纪便博学多识,真不愧是天子近侍。楚格格。”“楚格格”三字说的极轻,倒似是嘲笑一般。

我心中一惊,他听见我们谈话了,那么他必定也知道了康熙身份!

“怕了?”姚光汉微微一笑,手中寒光一现,捏住了两柄短刀。

正值此时,楼上有脚步声响,却是夹杂着康熙的声音。我来不及多想,连退了三四步用身体挡住了楼口。

姚光汉蓦地欺近几步,一手握住我的手臂,便想将我拉开。我反手就扣住了楼梯栏杆,用身子对着匕首撞了过去!

“好忠心!我先行一步,后会有期!”姚光汉声音极低的笑道,一眨眼的功夫便闪身出门,身形迅捷无比,没有任何脚步声响。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真是巧合?

“咱们走吧。”曹寅、康熙与纳兰三人依次下楼。

“好。”

后院里上车,秋风拂过,方才觉得头上颈中均已汗湿。

“朕即位之初,吴三桂率军攻入平定云南,将明永历帝从缅甸追回,绞死于昆明十字坡。他当时上奏,说是送给朕的贺礼啊。”车上,康熙微笑对纳兰道。

“平西王自我大清入关以来,功劳甚大。”纳兰点头道,“三爷近来为何如此关心他呢?”

康熙释然笑了笑,“这就是做天子的难处——不是关心这个,就是关心那个。何尝有一日心安?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决不可外传,不要让人觉得朕猜忌臣下。”

纳兰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看窗外,自语道:“奴才只以为鳌拜一去万事全了。如今之事纷繁复杂,更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你啊,只是一片赤子之心。”康熙叹道,“单纯仁义是你的好处。可将来如遇大事,终要吃亏的。”

“奴才也许终此一生,也做不了什么大事。”纳兰笑道。

康熙摇头不语。我听着他们说话,根本也难往心里去,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车厢四周,不时挑开车窗查看,见曹寅与众人骑马前后围护周全,这才稍觉安心。这一夜平安回宫,并无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