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仙子”眼见李长风不顾伤势狂奔而去,身子一颤便要追赶,但随即停住脚步,对萧云和蝉西一帮人冷冷说道:“你们赶紧走吧!”说完招呼手下众人回转山庄,刘锦云受了箭伤神志昏乱,被她点了睡穴一齐带走。
萧云上前探视蝉西,见他身上伤口都不致命,只是出血过多精力衰竭,当下放心下来。蝉西带来的胡衣大汉们对他颇有敌意,他知眼下不是与他相认之时,于是由得胡族大汉们抬着蝉西和伊娜的尸体下山而去。
转眼间刚才还火把通明的山坡立即静了下来,萧云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看着几个双方各自留下的人在清理同伴的尸体,插在地上的松油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着,心下竟觉一阵凄清。
他信步下山,自往沙洲城中而回。到得沙洲城外,已是破晓时分,迎面瞧见两名少年边走边东张西望,口里大叫着:“长风大哥,长风大哥……”。他心下一动,上前拦下二人,问道:“你们叫的长风大哥是李长风么?”
其中一名鼻涕也未擦干净的少年惊喜道:“正是,正是。大哥贵姓?识得长风大哥么?他一夜未曾回来了。”
萧云忽闻一阵恶臭从面前这少年身上飘来,在这清晨新气中显得突兀怪异,不知日头高晒时这少年能臭成什么模样?心下暗觉好笑,但面上却神情不变,走动两步站在上风处,说道:“我叫萧云,与李兄昨夜在一道,你们先回去,我知道他在哪里,晚些时候带他回来。”沙洲城这处只得两个方向的路途,他一路回来未见有人,心知李长风定是往冥水道的方向去了。不过那处荒凉无人,本是远赴关中的必经之道,若未带有充足的给养,谁敢轻易孤身上路?暗在心头想到:“李兄定是伤后昏晕,胡乱走错了方向。”李长风刚才救他一命,此事自然不能不管。
当下问明了那两名少年在城中的住处,快速回城骑上自己的座骑,打马飞奔而去,顺着冥水道方向一路找下,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远远瞧见前方地上趴着一名白衣男子一动不动,赶紧上前察看,见那人腿上鲜血浸红一大片,正是伤重昏倒的李长风。
他在心头纳闷:“李兄腿伤严重,竟能跑了这般远途,看来不似头晕走错方向,却不知他想要做啥?”当下将昏迷不醒的李长风托上马背,回到沙洲城中。
原来李长风听见“雪莲仙子”与他对答,心中羞怒交集,暗道:“原来她竟是这样怕见到我么!我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转眼看见刘锦云持弩瞄准萧云,来不及出声示警,连忙拾起掉在面前一具装着箭的强弩抢先射中刘锦云肩头,救下萧云一命。
他一路狂奔,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加之被从高处跳下的冲力震伤了内腑,到得半途已是神志恍惚。心中更是纷乱异常,一会想到:“这三年来我要找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么?李长风啊李长风,你到底在做些什么?”一会又想道:“原来我一直不敢和师妹相见,其实是自己早就知道会这样吗?她三年前出走的时候只字片语也未给我留下,想来我在她心中竟是没有一点地位……”,越想越觉心如死灰,一路向着肃州城方向走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万事已休,回去兰州的家里。因此一路往冥水道疾行,终于不支昏迷。
那两名少年一直站在门口张望,见到萧云将李长风带回,连声称谢不已。
萧云将他安置躺下,又去找来大夫替他清创疗伤,待到事毕,已是下午时分,李长风犹自未醒。他情知这是失血过多的应有之像,当下也不担忧,扫眼见此处是座破烂的庙宇,四下破败不堪,不知李长风怎会找这样一处地方安身。
李长风一直昏迷不醒,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在耳边不停叫喊:“长风大哥,长风大哥……”,却始终难以睁开眼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惊醒来,却见几张污垢的少年稚面关切的瞧着自己,那体臭的少年见他醒来,惊喜喊道:“长风大哥,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两天两夜了,我就说……”,这少年显然欢喜异常,话到一半忽又转头大喊道:“二狗子,二狗子,快把你输了的弯刀给我,长风大哥醒了,我赢了,我赢了,哈哈哈……”。
那体臭少年话音才落,半掩着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一名年龄稍大的少年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对他没好气的说道:“嚷个球卵子,我跟你打赌是希望长风大哥早点醒来,别说是这弯刀,只要长风大哥好起来,要了我们的命又怎样?拿去。”说着解下腰间弯刀扔给那体臭少年,然后走到床前对李长风说道:“大哥,你可醒了,这两日真是把我们几人生受死了,哪个如此大胆,竟然将大哥伤成这样?你现在醒过来就好,等养好伤带着兄弟们去报了此仇。”说着将煎好的草药递到李长风嘴边。
李长风的意识渐渐清醒,眼前这几名少年原本都是在沙洲城里偷鸡摸狗的乞儿,时常被地痞追打侮辱。李长风为了不惹人注意,总是栖身在穷街陋巷之间,见这几个少年生活艰难,于是出手相助,给了他们一些本钱做点小买卖,一面教他们些“仁孝、中庸”的孔孟之道,又传授一些粗浅武术让他们能够自卫。
此时他见这几名少年都是一脸困顿之色,心知定是连日忧心自己未曾睡觉,不觉心下升起一股暖意,离开“雪莲仙子”时那种心如死灰的感觉竟也淡了不少。当即问道:“二狗子,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二狗子道:“那日大哥彻夜未归,天才亮我们便四处打听,臭脚老九寻出了城去,恰好碰到大哥的一个朋友,是他帮着将大哥找了回来,还找来大夫给大哥开了这副药方。”李长风心中激动,颤声问道:“我的朋友?是女人么?”
二狗子嘿嘿一笑,道:“大哥身子还没大好,可不该想这些事!”其余几个少年闻言也都一阵嬉笑。他见李长风一脸急切,当下不敢再开玩笑,正色道:“是个姓萧的郎君,也亏得有他,否则我们怎么也想不到大哥竟然会跑到冥水道那么荒远的地方。”
李长风恍然大悟,道:“是他,萧云?”二狗子道:“是了,那个郎君的大号就叫萧云,他昨日又曾来过,见大哥还未醒来,便留下一封书信转交大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素巾白布的书信来交给李长风。
李长风见这白巾乃是沙漠旅人常用来裹头的防沙布巾,不由感到一阵惭愧。暗想自己诩为孔子的中规门徒,但在这沙洲暂居之处竟连一张麻纸也没有,别人留书还得用上自己的防沙头巾。当下自嘲一笑,接过萧云的留书展开观看,但见上面用炭灰写道:“李兄安启,与兄萍水相逢,却是生死相交。今某军务缠身,必须启程回龟兹城复命,天地茫茫,但愿后会有期!长安萧云留字。”看完不由一阵沉默,想起这三年来为浪迹天涯,只为打探雪莲仙子的消息,连半个朋友也未交过,家人朋友更是久未通有音讯,不觉心中黯然,又念及与萧云一道不顾生死从高岩跳下去救师妹的情景,寻思道:“萧云倒真是一名古道热肠的汉子,与师妹素不相识,却能不顾性命出手相助”,一时感慨万千。
他休养十几日,伤势大有起色。养伤这段日子总是胡思乱想,一阵子决绝地想要放下一切回去兰州家里,一阵子又舍不得离开这个有师妹“雪莲仙子”身影的地方,最终对师妹的想念占据了上风,想到:“这要一别,也许今生再也见不到她了?刘锦云出身名门,少年英才,自该是师妹喜欢的人,我从小学习孔孟教诲,难免让人觉得迂腐无趣,师妹对我这样原也无可厚非!”其时天下各种思想学说并存,其中以道教、景教和佛教影响甚大,儒家孔孟之道在盛唐气象中一日不如一日。
想到这一层,他又安慰自己道:“枉我熟读孔孟文章,竟还犯了先师‘诚不以富,亦抵以异’的教诲,只要师妹过得舒心,我原本应该替她高兴才是!”他心中想到的这个典故乃是出自《诗经》“我行其野”篇,后来被孔子拿来与弟子解惑,意思是爱上一个人就应该只希望她过得好才是君子所为。
想通了这一节,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不过想归想,却怎么也舍不得就此抛下师妹而去。这样纠来缠去的想了几日,终于还是决定远远离开西域,但离去之前,却按耐不住最后再偷偷瞧上师妹一眼的冲动。
是夜,李长风趁着月色凄迷,轻车熟路潜进“御剑山庄”。他这一年多来时常偷偷前来隔窗凝视师妹“雪莲仙子”的剪影,凭着一身上乘轻功来去如飞,倒也从未被人发觉过。
“雪莲仙子”的闺房处于庄内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内有假山花园,李长风常来常往自是非常熟悉,知道这处一到天黑便不许闲杂人等进出。他越过假山,正要靠近“雪莲仙子”房间的窗口,忽听池塘旁有人说话,连忙藏身假山背后探头观望。
只听一名男子语气讨好的说道:“兰妹,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雪莲仙子的声音接口道:“刘兄,小妹曾对家父许过誓言,出嫁一定要嫁真正的英雄。刘兄身在中原武林第一世家,又是为数不多的几名少年英雄之一,本也是我托付终身的上佳人选,不过我早已放了话出去,来年五月初五在华山之巅举行的水神大会,其中胜者除了得到三路江海帮派的盟主之位外,也是我理想中的夫婿人选!”
李长风听得心中一动,认得那说话的男子正是被他射伤的“锦衣贵人”刘锦云。
刘锦云沉默片刻,闷声道:“兰妹,你我认识也有两年多了,这次不仅是我刘锦云自己要来向你求亲,整个中原武林都知道山东刘门的‘锦衣贵人’要娶蜀中‘御剑山庄’的‘雪莲仙子’李兰陵为妻,你要是不应允,让我的脸往哪里搁?难道你并不喜欢我么?”
雪莲仙子李兰陵语气不爽,说道:“刘兄,这是家父临终遗言,我怎么也不敢违背,也不该违背,你说是么?”
刘锦云“嘿”的一声道:“兰妹,你为了我连你的师兄也不顾了,我又怎能为了这些小事让你烦恼呢?你宽心等着,明年五月初五的华山大会,我刘锦云定然会拿着头彩向你求亲。”
听到此处,李长风心中顿时一阵酸楚翻涌,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但随即又想道:“我这是怎么了?师妹找到意中人我应该替她高兴才是,怎能有这样的心思?”正暗自责备自己,却见刘锦云已然离去,李兰陵伫立在池塘边,若有所思的看着水面。他情知此时不能稍动,生怕被她发觉行踪。
过了半晌,李兰陵依然没有回房的意思。李长风偷眼去瞧,却见她手中拿着在月光下泛起淡光的“冰蚕丝”仰望夜空,顿时心中如中重锤,想到:“原来师妹并非一点也不顾我呀,李长风啊李长风,能有如此佳人对你睹物思人也该知足了啊!怎的竟还会有怨恨她的心思出现?”
原来李兰陵手中这“冰蚕丝”本是一对,李长风的父亲在朝中为官,曾得玄宗皇帝赏赐,其中便有这可长可短却又坚韧异常的一对丝绳。李长风为了讨师妹欢心,费了好些力气才从父亲那里讨来此物,一条自己留着,一条便送给了李兰陵。此时他见李兰陵如此模样,顿时觉得为她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是千值万值。
正想得心情澎湃,却听李兰陵对着圆月喃喃自语道:“爹,女儿一定会达成你的心愿!”李长风闻言心中又是一动,一种复杂的情感冉冉升起,暗道:“看来师妹真是喜欢了刘锦云阿,否则她怎会如此难以决断?我……我难道应助刘锦云夺得明年五月华山大会的盟主之位么?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娶了师妹,想来师妹不会再左右为难吧?”他在这一瞬间的感动之下,竟抛开了自己想要得到李兰陵的私心,生了帮助刘锦云夺得华山大会盟主之位念头。
李兰陵在月下池畔站立良久,这才转身回去房内。李长风依然呆呆地想着心事,忽听她房内传出一阵凄美婉转的羌笛乐声,将他的思绪带回到与李兰陵在峨眉山上学艺那段山花烂漫的时光。他知道李兰陵从小便有这个习惯,睡觉之前常常喜欢吹奏一曲。羌笛声声伤感幽怨,令李长风陷入到了无尽的沉思中去,良久才又惊醒,心下已是有了打算。
一曲即终,袅袅余音伴随着他御风而行的身影渐渐远去。
再说那日萧云将李长风带回沙洲城安顿好了之后,已是午时将尽。他一夜未眠,只想回到驿馆大睡一觉。才一踏入驿馆,小校便迎上对他说道:“萧校尉,你可回来了,‘闷头驴’温承已在你房门前跪一夜了。”萧云奇道:“是什么人?这是干啥?”那小校说道:“这人本是沙洲城的一名伙长,前些日子犯了事,被刺吏判往充军岭南,不知为何昨夜跑来便长跪在校尉门口,任谁问劝,他也不睬。”
萧云心中好奇大起,快步走到后面,只见一名蜡黄脸的中年精壮汉子直挺挺跪在自己的房门前。他连忙走上前去,伸手去扶那大汉起身,问道:“兄弟有何事来找在下,为何行如此大礼?”
那汉子微微运力抗住他的搀扶,依然保持跪姿,抱拳说道:“郎君便是萧校尉吧?温某本是沙洲城守军中的一名伙长,名叫温承,因得罪了城守刺吏,被发往岭南充军。昨日听闻萧校尉奉命前来押人戌边,因此前来求校尉施恩,将温某也一并要了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