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微感意外,旁边那叫五郎的年轻士兵抢着说道:“这事原本怪不得温老大的,都是我们几个好勇斗狠惹出事来,若不是这样,温老大也不用替我们出头,惹下这身祸事了!”
萧云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温承挥手阻止住几名年轻士兵插嘴,对他说道:“其实不关兄弟们的事,全是我注定该有此一劫!不怕校尉郎笑话,温某三十好几的人了,到今天才知道喜欢了一个女人是个什么滋味!”说着端起一杯酒引颈而下,才又接着说道:“温某十九岁便来到沙洲当差,到如今已是整整十七个年头了。当初年纪小,不懂事,只知道女人就是拿来睡的,从来没有正经心思想讨个媳妇儿,直到前年凑巧碰到一个女人,我才发觉原来女人不仅是拿来睡的,还能掏了我的心去。”
温承一脸风霜,与几个男人坐在酒桌上讲述女人,显得不伦不类,但萧云面上却无半点不屑之色,暗道:“这老哥原来是为情所困么?如此我怎能帮得上忙?”
温承又干了一杯酒才接着说道:“这个女人本是督尉武承袭明媒正娶的媳妇儿,她家就在我日常巡视的街上,武承袭是沙洲刺吏杨勇的表亲,喜欢上楼子里去找女人,很少回家。于是一来二去,这个女人就与我好上了!开始我只是贪图她的身子,可是日子一久,忽然发觉若是有个一天半日见不着她,我便心思恍惚,做什么事也提不起劲来。”
众人听到这里已是鸦雀无声,温承又喝干一杯酒,接着讲道:“但我一辈子荒唐,半点积蓄也没有,而且她告诉我武承袭行为怪异之极,经常回到家将她吊在房梁上鞭打,若是被他知道了我与她之间的秘密,她怕武承袭会杀了她!”他一杯又一杯不停将酒倒进嘴里,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声音平稳的继续说道:“我不忍心令她终日担惊受怕,因此拼命想办法多挣钱,希望存够钱之后带着她远远逃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唉……”,说到此处一声长叹,坐在旁边的四名年轻士兵再也忍不住,惭愧说道:“温大哥,都怪我们连累了你!”
温承嘿嘿一笑,平静说道:“不怪你们,武承袭早已听说我与她之间的风言风语,他那是故意逼你们犯事,我是你们的伙长,替你们出头本是应该的!”说着语气一变,口气充满怨恨,道:“但我没料到这小子那么狠毒,陷害了我也就罢了,竟然拿刀割花了月娘的脸,还不许她离婚①,他对我说,要一辈子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因此……,我才冒昧来求校尉郎帮忙,若我被徒去岭南,就几乎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但我要是能到安西战场上去,朝廷重视军功,只要我不怕死,夺得几个奖赏,自然可以回来带她一起逃离此地,因此……还请校尉郎成全!”
那四名年轻士兵也齐声求道:“请一并带上我们,战场上我们兄弟拼死也会护卫在校尉郎和温老哥身前!”
萧云听得心潮起伏,没想到一个女人竟能将温承这样铁打的汉子弄成这样的绕指温柔。他心中感动,二话不说拍胸脯道:“几位都是至情至性的人物,萧某若不尽上心相助,当真算不上是个带把的了。”
众人酒足饭饱,温承吩咐五郎几人先行回去,私下又对萧云说道:“萧校尉,温某痴长了三十几年,却还从来没有碰到校尉郎这样的豪爽男儿,温某不自量力,想要和校尉郎攀个兄弟之亲,可好?”
刚才酒桌上全是说些男人之间的热血豪情之事,萧云又对他如此铁汉柔情大为感动,此时见他有意与自己结拜兄弟,心下也是欢喜,道:“小弟求之不得!”
二人都是豪爽汉子,也不焚香,各举一杯水酒跪地对天盟了誓,就算礼成。
温承站起身来,又说道:“兄弟,老哥的人头就全靠你帮忙留住了!若此事有什么需要担待的地方,还望兄弟莫要生老哥的气!”说完,又神情复杂地盯着一脸笑意的萧云,沉声道:“明日一大早老哥的徒刑时间就到了,兄弟一定要早点持军牌来要人,切记,切记。”
萧云心中高兴,应道:“大哥放心,小弟即便一夜不睡也不敢有所耽误!”
二人又聊了些奇闻轶事,直到夜入三更,温承才告辞而去。
次日天刚麻亮,萧云便一身兵甲军服,手持安西督护府调兵碟牌前往军刑处要人。天宝年间军事重于一切,无论犯了什么罪,只要有机会去到征战频繁的边疆打仗,一切罪过都可以将功补过。但安西军对调集士兵要求严格,犯事的人若没有象萧云这样的特派兵吏点头同意,却是难以去到安西精兵营中。
萧云来到地头,眼见大门紧闭,想来军刑处的主簿还未起身。门前几名老弱士兵正在整理行囊包裹,看来是这次徒人的押送兵员。他正无聊张望,忽见远处有人跑了过来,接着听见锣鼓喧天,有人高叫着“站住――”、“不要放走了人---”,来人很快到了军刑处大门口,只见他头发披散,浑身血污,神情极为疲惫,正是昨夜才结拜的大哥温承。
萧云心思暗转,知道出了大事,连忙问道:“大哥做什么了?”温承咧嘴苦笑道:“我杀了武承袭,犯死罪了!”
①笔者按:唐朝时候的离婚制度较为自由和完善,接近于今天社会,甚至某些方面的观念超过了现在的思想。唐时离婚主要有三种方式:1、协议离婚;2、男方出妻或女方“起诉”离婚;3、强制离婚,即任何一方犯“义绝”罪或“违反婚姻法”的强制规定结婚的,便由国家机构出面裁判强制离婚,不肯离婚者要受到相应处罚。
萧云闻言一惊,正要说话,追兵已至二人身前。温承却长长舒了口气,平静说道:“兄弟,我这也是没有法子,此去安西少说也要个三年两载的日子,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月娘被武承袭折磨下去么?”萧云声音微颤道:“那你也不能胡乱杀人啊!”
追兵之中一名粗眉白脸的中年男人衣衫不整的骑在马上,破口大骂温承道:“杀才,我要将你一刀一刀剥皮饮血……,”那人气急败坏,转头又对手下人大声吩咐道:“给我将温承绑起来,朝死的打……,他身旁是谁?全抓起来,严刑拷打。”
众人轰然应声,就欲来拿萧、温二人。
温承望着萧云一脸惊愕的神情,拔出佩刀,求道:“兄弟,你手中有可调死罪之人的军令,老哥实在对不住你,原该昨夜先对兄弟讲明才是。”萧云心头动气,默然不语。温承又道:“有没有兄弟你来此,我都会这么做,月娘若是再被那杀坯多折磨几年,还不如死了好!不过既然兄弟你正好来此调集人犯,老哥忍不住想出这么一着下策,若能过了眼下这关,只要沙场上不死,总还留给月娘一丝盼头啊!”
追捕的兵勇已经靠近二人,萧云大喝道:“某乃安西调兵特派兵吏,你等莫要乱来!”
追来那马上中年人闻声道:“拿令状出来为凭。”萧云掏出令牌和令状交给身旁一人递过去。
温承拖刀又道:“姓武的本就不是什么善人,只看他割花月娘的脸一事就是禽兽所为,马上这人便是杨刺吏,他在沙洲官职最大,月娘想要离婚也是被压住不许!你说,老哥我还能如何做?”萧云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气渐平,此时扬刺吏已验看完毕令状,高声说道:“既然是安西萧校尉,请自行站到一旁,莫要挡住本刺吏捉拿杀人凶手。”
温承抹了把脸上早已凝结此时又被晨露打湿的血迹,急切的看着萧云。
萧云心中也是翻江倒海,温承的遭遇着实值得同情,又是条热血好汉,况且不论温承是否有故意利用自己之嫌,这兄弟之义却也不能不顾。但被杀之人是朝廷官员,又是这沙洲城刺吏的表亲,若自己真要强行要人,势必与杨刺吏针锋相对,也不知结局到底能怎样?
他在心中暗自揣测一阵,打定主意:“一时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当务之急冲进军刑处将温老哥的名字划进令状文书中才是。”一念及此,当即给温承使个眼色,对杨刺吏大声喊道:“这人孔武有力,又犯下重罪,正是萧某此来需要调集的人选,此去打仗也是九死一生,明公①何不将他交给在下押送充军,正好一举两得啊!”
杨刺吏闻言大怒,高叫道:“呸,你一个安西镇小小校尉竟敢对本刺吏指手画脚,此地不是在你安西军中,要和本刺吏作对,你可先想清楚了!”
萧云哈哈大笑道:“在下职务虽低,但手中这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令状却是依照皇上圣旨下的,现下我只要带他进入此门,将他的名字划进令状中,看谁还敢留下他?”说完一脚踢开军刑处大门,带着温承冲了进去。
沙洲刺吏杨勇气得脸色发青,怒声吩咐手下道:“冲进去拿人,谁要敢反抗,格杀勿论。”
萧云与温承站在军刑处大院里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都是一惊。接着追兵蜂拥冲进院内,将二人堵在当中。沙洲刺吏杨勇下马进门,站在手下人背后怨毒的对二人说道:“萧校尉,杨某再次好言相劝,即便你是特派前来的军使,但你的权限也只能是调集已经落案完结关进大牢的人犯,温承才刚行凶杀人,还未经过司刑官审问判定,因此你无权将他划进调集名录!”
萧、温二人听得心不停往下沉,这沙洲刺吏杨勇说的这番话倒是此前未曾想过的关节,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杨勇略一停顿,阴声又道:“若你现下站到一旁,本刺吏决不追究你扰阻捉拿血案凶手的罪过,下来还会摆上一桌,与校尉郎交个朋友!何去何从就看校尉郎的意思了?”
萧云与温承对视一眼,心下都没了主意。萧云愁眉想道:“这刺吏和死者是亲戚,看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放过温老哥!他刚才说的一番话是着道理,眼下温老哥的身份还算不上定案人犯,我若要强行要人,势必难以轻了,这倒如何是好?”
温承心中也是九转九回,见萧云一脸忧虑,当下将手中长刀抛在地上,对他倒头跪拜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宰了武承袭早已赚够了本钱!本想托庇到兄弟名下,唉……,不说了,总之做哥哥的感激不尽,来世咱们还是血性汉子,再拜兄弟!”
萧云连忙伸手搀扶,安慰道:“老哥不必灰心,容小弟再仔细想想!”温承哈哈大笑,长身站起走上前去,对沙洲刺吏杨勇大声喝道:“武承袭仗势伤人,我杀他本是应该!今日也不想多伤无辜,上来拿我吧!”
萧云闻言大惊,心中想道:“老哥是怕连累我,但他这一去,定然九死一生,想要救他出来几乎是不可能了!”他抢过去拉住温承,大声道:“老哥且慢,”然后转头对沙洲刺吏杨勇说道:“明公,这人犯下死罪,原本在下也不该干扰明公捉拿,但此人与我有些交情,可否准我亲自绑他,也算在下尽了朋友之义?”
沙洲刺吏杨勇心下略一盘算,当下点头同意道:“难得校尉郎明白事理,稍后请到刺吏府一叙!”萧云点头称谢,向旁边一人要过麻绳,便去捆绑温承。
温承也不言语,怔怔地看着地面,任由萧云将自己捆了个粽子一般。一旁专事捆绑人犯的兵勇见萧云绕来缠去生怕捆不住温承似的,当下低声提醒道:“萧校尉,不用再缠绕了。”
①笔者按:唐朝时称呼刺吏主要有:“使君”,一般性称呼;“明公”,尊称。
萧云点头称“是”,在温承背后打了个活结,暗中将绳头塞进温承被反绑着的手中,提起插在地上的长剑推搡温承往杨勇面前送去。
杨勇身前两人迎上来接人,萧云交待道:“可得小心在意了,这人武功很是高强!”那两人笑着回道:“校尉郎也太过谨慎了,都被绑成这样了,任他勇猛如虎也凶不起来。”萧云不再说话,看着来人将温承押到杨勇跟前,其中一人踢了一脚昂首站立不愿下跪的温承,刚想脱口开骂,却见温承忽然大喝一声,身上绳索竟被他挣脱开来,双掌一分拍向押送他的两人。他动作异常迅捷,出其不意之下一击奏功,将那两人打得倒翻飞出。
众人立即大乱,温承离杨勇不过三尺之地,杨勇大骇之下转身欲逃出门,却听萧云大喝道:“贼人休伤了明公!”说话间将手中长剑奋力投射出去,贴着温承左臂疾射而过,“哆”的一声钉在门扇上,恰好挡在正要逃出门去的杨勇身前。温承也未闲着,双足连环猛踢,将挡在杨勇身前的兵卫迫开两尺,揉身而上追击杨勇。杨勇被萧云扔来钉在门上的利剑阻得一阻,温承已是随后赶到,一把抽出长剑,“啪”的一声架上他的肩头,高声叫喊道:“通通给我退后。”众人投鼠忌器,闻声止步。
杨勇惊怒交加,面色更加发青,一口气涌上喉头,就连半个字也吐不出声来。萧云跳上前去,竭力忍住嘴角笑意,指着温承佯喝道:“你干什么,还不放开明公?”温承哈哈大笑道:“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我还不如多杀一个赚一个。”
萧云高声制止道:“千万不可如此,明公是朝廷大员,有什么话好说!”杨勇也连忙说道:“是啊,萧老弟说得在理,有什么事都好商量。”温承道:“商量么?我现下倒不愿意了,不如咱俩一弃下去黄泉路上作个伴吧!”萧云连声阻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