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边缘

崩溃边缘

阳光充足的夏日海滨,会集了从各地前来消暑度夏的人。人们悠闲地躺在沙滩上享受着日光浴,或者在海滨浴场尽情畅游。但是对某些人来说,假期并不意味着完全的悠游自在、毫无羁绊,他们不得不把某些工作带到度假场所来。当然,更有可能是他们自己乐此不疲。

比如说卡鲁先生,此时,他正穿着浴袍躺在沙滩上一个遮阳棚里的躺椅上,手里翻着一份文件,向身边穿着职业装正襟危坐的女秘书口授一封商业信函。

“坦白地说,我们对这个项目没有太大兴趣,除非你有什么新想法,我们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当然,等我回到纽约后,我会很乐意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到17日,也就是星期四,我开车回去。下星期,你可以去我办公室找我。”

他的朋友正躺在旁边的一张躺椅上看报纸。这时,电话铃响了,朋友起身去接电话:“你好,是的,他在这儿。”

卡鲁先生正好口述完他的信件:“致上我诚挚的祝福,等等。”

“长途电话,你纽约的办公室打来的。”朋友把电话机提了过来,放在卡鲁旁边的小桌上,把听筒递到他手中。

“谢谢!——你好,是,我是。哦,胡布卡,你等一下。”卡鲁捂住话筒吩咐女秘书:“就先这样,待会儿我会去你那儿签字的——艾德,给我支烟。——胡布卡,你接着说。”卡鲁接过朋友递来的烟,叼在嘴里,从桌上拿起打火机把烟点上,“我已经在便条里解释过了,你看到我留的便条了吗?”

“拿到了,卡鲁先生,我现在正拿着呢。”纽约的办公室里,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职员手里正捏着那张字条,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账本,“这上面说让我放下手头上的事,去帮梅林先生弄新的销售计划。”

“没错。”卡鲁说。

“但是,销售计划用不着会计做什么事,卡鲁先生。我可以把各种销售结果做成图表,可这没有什么意义啊。”

“也许在你看来没有意义,但是我觉得,具体工作应该由梅林先生决定。”卡鲁抽着烟,轻描淡写地说。

“但是,卡鲁先生,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到底应该做什么,这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我不能,我不能——”胡布卡说着,情绪越发激动起来。

“天哪,伙计,你又不是被发配去西伯利亚。给你六个月的遣散费,你另谋高就吧。”卡鲁实在不愿和啰啰唆唆的老职员多费口舌。

“不,不,卡鲁先生,你不能这样对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公司工作了这么多年,把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我的整个家庭,甚至包括孩子,都对公司有着强烈的归属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都不知道回家后该如何面对他们。”

老职员一口气说下来,弄得卡鲁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插进话去。

“你听我说,胡布卡——”

“你不明白吗?这可太糟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老职员带着可怜虫般的哭腔说,“如果这样的事情都能发生,那我再也不敢确定任何事!任何事!”一个五六十岁男人的哀叫声听上去悲凄刺耳,卡鲁嫌恶地把听筒拿得离耳朵远远的,听筒里继续传来职员的哭诉声,“这真是世界末日,这是……这是我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卡鲁先生。卡鲁先生?”老职员说着说着已经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听到老板半天没搭话,便急切地喊着,声音更加刺耳难听,令人嫌恶:“接线员!接线员,电话断线了!接线员,我们断线了,我们断线了!”可怜的老职员误以为电话断线了,急切地喊着接线员。电话这一边,卡鲁拿着听筒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迟疑片刻,干脆把电话挂断了。

“你能想象发生了什么吗?他在哭。”卡鲁拿起桌上的酒杯,从躺椅上站起来。

“我听到了。”朋友淡淡地说。

“我讨厌这样的孬种。”卡鲁又气愤又鄙夷地说。

“那你期望他会怎样,为之欢呼?”朋友说,“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的整个世界都被彻底摧毁了,他崩溃了。”

“那他也没必要哭啊,人应该控制自己的情绪。”卡鲁往酒杯里加了几个冰块,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来。

“在一个可以承受的合理范围内,我也觉得应该这样。但是一旦超过了一个临界点还拼命压制自己,那可不是什么好事。他现在哭出来,或许可以阻止某些更坏的情况发生。”

“阻止什么更坏的情况?”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自杀,或者痛恨你,甚至想要杀了你。”

卡鲁不屑地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说:“不会吧。我们今天下午还去捕鱼吗?”

“不,我不想去了。”朋友说。看上去因为这个小插曲,这位朋友情绪有些低落。

“如果它们游走了,我可以一直等到明天。”卡鲁依然兴致不减。

“你就不能好好地待在沙滩上休息休息吗?”

“要是这么无所事事地待着,我会发疯的。”卡鲁说。

几天后,卡鲁独自开着自己的豪华敞篷车回纽约。高速公路上车不多,看上去心情不错的卡鲁驾车一路风驰电掣。不过,前面路段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一名公路维护人员举着停止牌站在路中央,手中摇着小旗指向旁边的一条小道。卡鲁只得按照指令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旁的这条小道。没开出多远,他就看见前面停了一辆卡车。两名警卫正押着一群劳改犯,犯人们搬着建筑材料从路边的树林中鱼贯而出,把材料放上卡车后,依次爬上了卡车车厢。狭窄的小路完全被堵死了。卡鲁停了车,准备等囚犯们上完车再过去。

“过来,快跟上!你去那边。你过来,上车!快跟上!”警卫大声指挥着。等犯人们基本都上了车,站在卡车后面的警卫冲这位绅士打着手势:“过去吧!”

卡鲁发动车往前开,想从卡车左边开过去。这时从左边岔路上突然开过来一辆推土机,车前悬着的推土铲挡住了推土机司机近处的视线,但推土机毫无察觉地依旧往前开着,推土铲像一张张开的巨口,离卡鲁越来越近,仿佛要把他一口吞下。情急之下,卡鲁拼命地向右急打方向盘,失去控制的车擦着推土铲开了过去,撞向警卫和卡车。仅仅几秒钟时间,一场无法挽回的可怕事故就这样发生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所有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就像……就像我的眼睛蒙了一层灰。怎么会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卡鲁醒了,眼前是一幅固定的图景——敞篷车的一角、路旁的树、远处的山。他想眨眨眼睛好把眼前的景象看清楚些,却发现自己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我无法闭上眼睛,我做不到。我也动不了,浑身上下哪儿都动不了,我失去了知觉,我瘫痪了。不过也许,如果我集中精力……”卡鲁用尽力气,想动一动身体或身体的某个部位,哪怕只是眨一下眼睛,可仍旧无能为力。

“不,不,完全没用,我动不了。”只有头脑里的意识在运转,在揣测、分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正处于什么样的状况,“我——等等,先等等,光着急是没用的。至少我还活着,而且我感觉不到疼痛。这里有一点点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压着我的胸口,或者胸口里面有什么东西。”实际上,他被方向盘紧紧地压在驾驶座上,方向盘顶部正顶着他的下巴,方向盘中心的圆盘压着他的胸口,但是他对这一切几乎毫无感知。他的嘴半张着,他的眼睛无法转动,所以他也无法看到身前的情形。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头……好像有一点儿往后倾斜,可一点儿也不痛。现在为自己的麻烦担心是没有用的,等他们把我救出去,我自然会知道详情。应该不需要太长时间,很快就会有人来。我只需要这样躺着等人来救我,我能做的也只是这些。至少我的眼睛还能看到东西,真庆幸我的视线没有正对着太阳。周围真安静啊!是我聋了吗?不,不,我能听到,我听到了鸟叫声,这儿只是很安静,太安静了。那些人都在哪儿呢?警卫肯定被撞死了,但是犯人不会,肯定有犯人活着,也许他们去叫人了,也可能逃跑了。好吧,很快就会有人来的,毕竟这是高速公路旁的小道。不过,如果在我经过之后高速公路就通行了

呢?如果我是这条路上的最后一个人呢?那可能会——不会的,那也太离奇了。”

突然,三个人从树林里钻出来,朝车祸现场走来。

“太棒了,一个人都没有,看来,我们可以弄点儿东西走。”其中一个说。

“是啊,来吧,抓紧点儿,拿了东西就走。”另一个人说。

三个人趴在敞篷车边,看里面可怜的司机。

“哦,伙计,他们撞得可真惨。”中间的那个小个子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卡鲁无法看到他们,却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他心里想:“还好,没有等太久。”

旁边的大个子露出悲悯之色,指指他说:“他也是。”

“是啊!”小个子说。

“我看上去肯定是一副惨相。”听着他们的谈论,卡鲁心想。被人们这样围观和议论,卡鲁真有些接受不了。

“我们最好马上行动,没多少时间了。”小个子说着,把手伸进车里,拔出车钥匙,递给大个子,“给你,把后备厢里的工具拿出来。”

大个子和另一个人去汽车后面,把后备厢打开,拿出了修车工具,用千斤顶顶在车底盘下。

“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把我弄出去?”卡鲁听到后面那三个人把车弄得砰砰直响,“我想,他们是要先弄车,才能把我挪出来。”

大个子的搭档掏出一支烟衔在嘴上,拿出火柴正要点火。“嘿,别在这儿点火,你没闻到汽油味吗?”大个子训斥他。

“哦,是啊,我没想到这一点。”

“你要放火把这儿全烧了吗?”大个子说。

卡鲁听到了这一句。“放火,他们在想什么呢?如果他们把我连车一起烧了,那可怎么办?我不是只失去了知觉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到底还需要多久?”

两个人已经把车身顶起,后面的两个汽车轮胎悬了空。

“你们俩在后面干什么呢?”在前面卡车里检视过一遍的小个子走过来问。

“弄妥了,你那边怎么样?”大个子问。

“快完了。”小个子说着又走到卡鲁旁边。

“那是谁?”卡鲁能感觉到有人过来了,“有人在旁边,为什么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真是疯了,我可想不明白。也许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可能他们就是为这车来的。他们来时,我没听到车的声音,他们肯定是走路过来的。”小个子看了看车里的卡鲁就走了。

“你们好了没?”

“马上就好,等我把箱子拿出来。”大个子已经把两个轮胎卸了下来,他的搭档正从后备厢里把几只箱子拿出来。

卡鲁终于明白了:“他们不是来帮忙的。这群趁火打劫的家伙,他们是来抢东西的。他们住在附近,听见了撞车声。”

“快走。我们最好在有人来这儿之前离开。”小个子从推土铲前跳过来说,他和大个子一人滚着一个轮胎,另一个家伙提起了从车上取出的箱子,说:“我们走吧。”

四周又是一片沉寂,只听得见鸟叫声,一线生的希望就这样从卡鲁身边溜走了。“他们走了。他们怎么不过来看看我?他们应该检查一下的。他们完全没想过我可能还活着吗?至少可以帮我打求救电话,他们照样可以拿走那些东西,没人知道,我也不会在意。”

没过多久,又有肤色一白一黑的两个人来到车祸现场。“你的主意倒是不错,只可惜我们来晚了,只剩下衣服了。”黑人对白人说。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先看看吧。”白人说。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那是谁?是那帮人回来了吗?”卡鲁心里想着。

那两个人走到车边看着倒霉的司机,他被方向盘和车座死死地卡在中间,一动也不动,半躺在那里。

“什么都没剩下,都被他们拿走了。”

“他们肯定会这么干。”

“不是刚才那帮家伙,但会是什么人呢?”卡鲁的眼睛看不到这两个人,只能在心里揣测。

“看看这可怜的家伙,方向盘都嵌进去了。”黑人皱着眉头说。

“是呀,脖子也折断了。”白人说着,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脖子。

“嘿,你觉得他还有呼吸吗?”黑人问。

“没有。”白人看着司机的惨状,很肯定地说。

“如果我们有面镜子就能弄清楚了,只要把镜子放到他的嘴前面,看看镜面上有没有水汽。”

“为什么不摸摸我的脉搏呢?”听着这么原始的鉴别生死的方法,卡鲁不禁在心底呼喊着,当然,他知道别人听不见。

“我们先把他弄出来吧!”一个说。

“好。”另一个人应声道。

“对,把我弄出来听听我的心跳,你们就会知道我还活着!”卡鲁心底升起了一线希望——终于有救了。

白人拉开车门坐到卡鲁的右边,叫他的同伴:“快上车,坐在那边!”黑人从车后座爬到车身另一侧,打开车门,坐在卡鲁的左手边。

“把脚踩在这上面用力蹬。”两个人脚踩操纵台背抵着车座后背,一起用力向前推方向盘,终于把方向盘推了上去。

接着,两人把卡鲁在车座上放平。

“发生了什么事?”卡鲁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哦,他们把我弄出来了,可我没有感觉到,只是觉得胸口的压力好像变小了。现在他们如果……”

“你觉得他还活着吗?”黑人问。

“当然不可能,你看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一动不动的。你恐怕是疯了吧?”白人说。

“可是我活着。听听我的心跳,我还活着!”卡鲁在心里说。

“我看到他眼里还闪着光。”黑人看着司机圆睁的眼睛说。

“应该只是阳光。”白人说。

“那我们干吗要把他弄出来,这么做有什么用?如果他——”

“他的衣服,伙计!”白人厉声打断了伙伴的话,“你想想,我们为什么跑回来,为的是要他的衣服。你想想,我们穿着这身囚衣能走多远?”

“没错,他们会抓到我们的。”黑人喃喃地说。

“我的衣服?当然,他们是囚犯,所以需要换身衣服再跑。那些犯人看见警卫死了,于是都跑了,现在这两个家伙回来就是为了找身衣服。所以我只能继续躺在这里,直到——我受够了,这里除了犯人和盗尸的,就没有其他人来了吗?”卡鲁躺在那里,无能为力地无声抱怨着。白人解开倒霉司机的领带,又开始解他的衬衫纽扣,然后把他扶起来,把西装外套和衬衫一起脱掉。

“他们脱了我的外套,我猜还有衬衫、钱包、身份证——所有的东西,我敢肯定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这么长时间一直把我留在这里,我要打破这些可恨的家伙的头!如果我自己做不了,那么我会找人去做。我想知道这个脱我衣服的人长什么样,我想知道他是谁。等着,如果再让我看到他,他就得跪地求饶。”

脱完上衣后,白人又开始脱司机的裤子。黑人四处张望着,生怕有人过来,他看上去有些不安。

“走吧,老弟,我们得在治安官来之前离开这里。这些衣服你可能穿不了。”

“不用担心。你穿着吧,我拿着就好了。我干过不少坏事,但是还从没在死人身上抢过东西。”

“你闭嘴,赶快离开这里!”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好吧,没有用,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可怕的寂静……我想,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哼,可笑的是,我竟然还有些想他们。我猜,这只是因为太安静了,我觉得很孤独。好吧,不需要等太久,拉犯人的车一直没回去,会有人找来的,他们就会发现我、救我。但是,慢着,如果我看上去和别人一样像个死人——不,他们一定会检查的,即便刚才那些乡巴佬,也有他们的检验方法。可是如果他们不检查呢?如果他们断定我死了,直接把我埋了,如果他们殓尸时——不,他们不会这样做的。现在,等待,坚持住,恐慌没有任何用处,我得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我得告诉自己我能应付得了。等他们来了,如果我

能找到一个引起他们注意的方法,那就行了。只要我能动一下,稍稍动一下,我的脚——”他试着想他的脚、脚趾,努力想让脚趾动一动,可是双脚丝毫未动,“我的手——我的脸——只要我能——”突然,卡鲁听到了什么声音,离他很近的地方发出的细小而有节奏的声音,“那是什么声音?我听到的是一根手指敲击发出的声音。我在用我的手指敲着什么,我能确定是我的手指在敲,它在动。对,我有一根手指能动,能敲出声音。现在好了,等他们一到,我就用手指敲,敲啊,敲啊,敲啊……”刚才那个犯人脱下他的上衣让他躺回车座上时,他的左手正好被甩到了方向盘下的传动杆上,他听到的声音正是小手指敲击传动杆的声音。

一直到天黑透了,真正的救援人员才赶到现场。

“把敞篷车拖开,把那三个人弄出来。”一个声音在大声指挥着。

“好的,我把车吊起来。”因为是晚上,他们开来的车没有熄火,车头灯照着现场,周围一片嘈杂声。

“我们抓到的犯人说这里出了车祸,他没说谎,是吧?”

“在我看来这就像——我想,这比法拉利弯道连环撞车还要严重,治安官。”几个人扯着嗓子说着话。

“是啊,我看是这样。再看看这个。”治安官说着,拿起手电筒照了照敞篷车里的司机。

“他们终于来了,就是他们!是时候了。”卡鲁心里想着,小手指开始一下一下地敲着传动杆。

可惜,治安官只是用电筒照了照他的头部,说:“看上去,他的脖子断了。”治安官没有看到他的小手指,更不可能听到手指敲击传动杆发出的微弱声音。

“医生出诊了,来不了,看来也没什么必要了吧?”一个声音说。

“他过来也做不了什么。”另一个声音说。

“没错。把这个也装上车吧。”治安官看着敞篷车司机说。

“他们听不到。这会儿这么吵,他们根本听不到这么小的声音。”卡鲁失望地想,这时几个人过来抬起了他。“哦,他们抬我时可能会有人看到我的手指在动。对了,看哪,看我的手指,看我的手指啊,看着它,它在动,我能肯定它在动。看哪!看哪!哦,天哪,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看?”在被抬起移动的整个过程中,卡鲁一直在动他的小手指,但真是太不走运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

他被抬上卡车,和几具尸体放在一起。

开出了不知多远,卡车停了下来,人们从车上往停尸房里抬尸体。这起事故中死了三个人,卡鲁是第四个被抬下去的,当然,在人们眼中,他和另外三个没有区别。

“真是一起惨烈的事故,对吧?”

“当然,死了四个人。”

“抓住那些逃犯了吗?”

“就抓到一个。”治安官在和停尸房的人聊天。

“等他们把我抬进去,应该会把我放在桌子或其他什么东西上,那里光线会明亮一些。在那里,他们会听到敲击声,然后他们会好好看看我。”

“得带上警犬追捕他们吧?”

“那是肯定的。”

“好的,晚安!”治安官办完相关手续后,就忙着追捕逃犯去了。

“好的,我们上车吧。我要在路上敲出声音来。”卡鲁听到脚步声朝他走来,心里攒着一股劲儿。他被人们抬上了担架车,两个人一前一后把车往屋子里推。卡鲁直直往上的目光正好看到担架车前面那个人的下巴和鼻孔。可是不幸再次降临到他头上,担架车的轮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到敲击声。他直直地看着那个人的下巴和鼻孔、走廊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电灯,心里满是绝望。“该死的轮子,他们为什么不给轮子上点儿油呢?”

“推到那边?”一个人问。

“对,把他推到那边……这里,就这样。”两个人借着走廊里透进来的光把担架车放好,走过来看了车上的人一眼,用一块白色的布把他盖上了。

“好了,就这样吧,今晚把他留在担架车上。”两人说完,便转身离开。

“等等,不!回来啊,你们听,听啊!”卡鲁在心里急切地呼喊着,但能听到的只是两个人离去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们走了。一整晚,整整一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但是,没关系,我能挺过去,我不会崩溃的。等到明天早上,他们会和验尸官一起回来,那时候天亮了,他们得先检查才能签字——在死亡证明上签字。那时候不会有轮子发出的噪声,也不会有车辆引擎的轰鸣,他们会听到我手指的敲击声,接着他们会看到我的手指在动,那时就好了。只是眼下这漫长而黑暗的夜……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他们都在这儿。”停尸房的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好,让我看看。等他们带验尸官过来时,我会带他们检查尸体,等初步取证后,我还会继续调查,直到——”

“这是什么东西?”卡鲁在吵闹声中清醒过来,发现视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哦,肯定是床单,他们给我盖上了床单。我可能睡了一觉,要不然就是昏过去了。”

“这是另外那个警卫?”

“是的。”

“你能给这几个人开死亡证明吗,医生?”

“他们来了,是验尸官。”听着外面的对话声,卡鲁在心里想,“他们会来揭开——”

“还有一个是纽约来的,如果可以的话,给开敞篷车的司机也开个死亡证明吧。”

“随时可以。”

“这个是囚犯。”两个人挨个儿查看着尸体,往卡鲁这边走过来。

“他们还没检查我,他们不能就这样开死亡证明。只等他们过来揭开床单,我就开始敲。这里这么安静,他们肯定会听见的,他们会听见,也会看见的。”

“关于这个纽约人,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可能今天就会有。”外面的对话还在进行。

“我们来看看。”

“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卡鲁调动全部力量开始动自己的小手指。

伴随着说话声,卡鲁面前的床单被掀开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我的手指动不了。我没听到敲击声,也没感觉到手指动。出了什么问题?我的手指不能动了!”

“胸部遭受重击,此外可能还有很严重的内伤。”戴着眼镜的验尸官一边查看着,一边说。

“应该是被方向盘撞的。”停尸房的人说。

“是啊,情况很糟糕,脊柱都顶到颅骨底部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努力,我知道,我在拼尽全力……”卡鲁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眼睛直直地看着验尸官,“哦,天哪,现在当他可以救我时,我却把手指压在身下了。他们在抬我时把我的手压到了身体下面,我动不了了,我再也动不了了。”卡鲁越想越伤心,最后一线生的希望就这样眼睁睁地离他而去,接下来的将是棺材和坟墓。

验尸官已经检查完毕,拿起床单准备给卡鲁重新盖上。

“哦,不要,不要走!再看看我,摸摸我的脉搏,随便做点儿什么。不要把我扔在这里!”卡鲁在心里绝望地哀求着,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嘿,你看看这里。”验尸官突然有了什么新发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怎么啦?”

“看他的眼睛里。”验尸官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看,卡鲁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一滴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之前从没见过这种事,像一滴眼泪。”旁边的人说。

“伙计,这就是眼泪,他在哭,他还活着!快去拿条毯子,我去前面拿我的包。为什么没人给他做检查?”验尸官说着,急急忙忙地去拿他的急救包。

透过模糊的泪眼,卡鲁看着眼前的人正和颜悦色地安慰自己:“现在好了,别担心,兄弟,我们都知道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终于重新回到了活人的世界,卡鲁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流着,他在心里磕磕巴巴地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