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61章

英诺森在皇家法庭接受审判的同时, 特蕾西正守着不断鸣唱的夜莺,她的面前摊开着许多份二十年前的旧报纸,这东西在别人家很难找到, 在怀斯曼府第中却到处都是。毕竟这座房子的时间就停留在二十年前, 即便后来被英诺森占据, 却几乎没有再被使用过。

她翻遍了1873年十月的报纸, 没有找到任何关于皇室子女出生的消息, 但克罗尼的生日的确就在那一年十月。再往后翻,翻到十二月甚至来年一月,仍未能找到相关消息。虽然彼时布莱德已一去不返, 但他宅邸中仍有侍从居住,因此旧报纸一直可以翻到七四年三月。

特蕾西最终在七四年二月的报纸上找到了一则消息, 是关于三皇子克罗尼·梅斯菲尔德洗礼定名的报导。她忽然想起, 根据法国皇室的传统, 皇子、公主出生时都不会向媒体透露任何消息,要等几个月后正式洗礼定名, 消息才会见报。

所以,当克罗尼的名字初次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五六个月大了。

特蕾西合上报纸,将一片狼藉的桌面稍微收拾了一下,然后坐在椅子里发呆。

——

昨天上午, 英诺森对她说了一件旧事。

1873年, 英诺森来到帕尔默家已经五六年了。他在父亲面前仍旧受尽冷待, 在家中的地位也绝对称不上尊贵。但在外人眼中, 他总归是帕尔默公爵的儿子, 旁人不知他母亲出身低微,而公爵在外人面前总是给他留足面子, 因此他在巴黎社会的地位不低,顺利跻身上流,成了那些显贵公子中的一员。

他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在巴黎社会上立足,全是因为父亲好面子,不愿旁人对他说三道四。一旦父亲的嫡子出生,他就什么都不是了。要让富足而有尊严的生活继续下去,他就不能一味依靠帕尔默家,而是必须去寻找新的靠山,来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

他首先想到的手段就是婚姻。

他看中了霍索恩公爵家的奥尔菲娜小姐,确切地说,是看中了这位小姐背后的家族势力。奥尔菲娜的年龄正好与他相配,他用尽各种方法接近霍索恩公爵,委婉地向公爵表示他对奥尔菲娜的爱慕之情。早在那时,英诺森就拥有相当深沉的心机和超凡的演技,他表现得十分深情而诚恳,加之他英俊潇洒的外表和看似高贵的身份,很容易便夺得了霍索恩公爵的青睐。

然而公爵最终却没有允准他向自己的女儿求婚,因为奥尔菲娜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位男子的社会地位也许比不上英诺森,但是公爵疼爱女儿,决定遵从她的选择。

不久之后,奥尔菲娜订婚,订婚对象的名字叫布莱德·怀斯曼。

就从那时起,英诺森生了歹念。帕尔默夫人怀孕已经几个月了,帕尔默公爵的嫡子或嫡女不久之后就要出生,他的时间不多。况且,他为了得到霍索恩公爵的垂青付出了那么多辛苦,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计划成为泡影?

既然奥尔菲娜有了心上人,那么,让她的心上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就好了吗?

——

当年十一月,英诺森收到宫廷舞会的请柬,同时,他得知布莱德·怀斯曼也将参加这一年的舞会,这是不可多得的良机。他与布莱德彼此并不相识,刻意结识后再动手,未免会加重自己的嫌疑,借舞会这样人多手杂的场合对他下手再合适不过。

他经过一番考虑,认为下毒是最周全而有效的手段。在当时,距离毒/药学会成立还有十几年之久,毒杀案在法国各地时有发生,但人们对毒/药却并不敏感,严重缺乏相关常识。他若是用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目标,将很容易逃过法律的制裁。

他选择了最易获得、也最受犯人青睐的毒/药——三氧化砷。他通过浸泡灭蝇纸并反复提炼溶液的方法,获取了致死剂量的三氧化砷,装在一个小玻璃瓶中,准备随身携带入舞会会场。这种溶液虽然呈棕色并有较重的苦味儿,可一旦混入红酒之中,就很难分辨得出,只有对毒/药性状极其敏感的人,才可能察觉到酒水中被下了毒。

十二月一日的宫廷舞会上,英诺森与布莱德初次见面,相谈甚欢,布莱德对他毫无戒心。当舞会时间过半,两人都开始感到疲乏时,他提议去隔壁的休息室坐一会儿。

他们进入休息室时,房间内还有另外五个人,英诺森和布莱德面对面坐着,畅谈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等到房间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趁此机会,英诺森借口为他倒酒,拿起他的酒杯,走到放置红酒和玻璃杯的长条桌前。斟酒之时,坐在沙发上的布莱德恰好背对着他,他也背过身去,借着身体遮掩,悄悄从袖中取出玻璃小瓶,拔开瓶塞,将浓度极高的三氧化砷溶液倾入杯底。

随后,他再将红酒倒入杯中,轻轻摇晃,使有毒的溶液和红色的酒液均匀混合在一起。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不动声色地端着酒杯回到座位上,微笑着将杯子递给布莱德。

布莱德当然没有起疑,一边和他聊天,一边把酒喝了下去。他至多觉得这杯酒有点苦,想来是这一批葡萄酒在酿造时出现了什么问题。

原本英诺森担心会有人进入这里,幸运的是,舞会已接近尾声,随后的一段时间,没人再来造访这间休息室。

喝下毒酒的半个小时之内,布莱德出现了急性砷中毒的症状,他感到头痛欲裂,并开始呕吐。起初他以为自己喝醉了,片刻后,当他的四肢不由自主地痉挛,全身酸痛、呼吸困难,甚至在口腔中出现金属异味儿之时,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醉酒,而是中毒。

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他想要起身走出这房间呼救,双腿却酸痛发软使不上力,在昏迷之前,他吃力地抬头看向门口,只见英诺森站在门前,从里面锁上了这道门。

昏死前的一瞬,他的头脑恢复了短暂的清明,终于明白给他下毒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与他畅谈一晚、貌似和善的英诺森·帕尔默。

英诺森锁上休息室的门,等到布莱德彻底昏死过去之后,上前探了探他的呼吸和脉搏。他的呼吸确实停止了,心脏也不再跳动,经过反复确认后,英诺森稍微放下心来,他将可能成为罪证的酒杯收到自己衣袋中,准备稍后在回程的路上扔进河里。

他原本计划将尸体从休息室的窗口丢入花园,夜晚的花园光线昏暗,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具尸身。至少要到明天早上,宫廷中的人才会发现布莱德的尸体。届时他早已离开了皇宫,就算法医查出此人是中毒身亡,也没理由怀疑到他身上。

他打开朝向花园的窗户,探出头向外看了半晌,确定四下无人后,将布莱德的身体拖往窗边。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一阵骚乱声。

他的精神极度紧张,立即停止动作,害怕这骚乱与自己有关。静待片刻之后,他听见声音越来越响,有人奔跑着经过门外的走廊,嘴里喊着:“着火了!”

他再度起身向窗外看,隔着花园,果然看见北边的一排建筑物起了火光。那不是舞会会场的方向,而是皇宫内廷,但内廷建筑与会场、休息室相连,火势一旦大起来,花园这一边也将很快被波及。

他连忙加快手上的动作,这时他灵光一现,忽然想到自己或许可以利用这场突发的火灾。

仔细想想,将布莱德的尸身丢入花园的做法其实并不可取,警方只要挨个询问踏入过这间休息室的人,就会知道最后时刻是他和布莱德一起待在这里。与其敷衍了事引来怀疑,不如将布莱德的尸体拖入火场,让他被这熊熊烈火焚烧殆尽……

英诺森可以想象,当这场火灾结束之时,布莱德的尸身一定已经烧成了难以辨认的焦炭,再没有哪个法医可以查出他真正的死因。

那一刻的英诺森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残忍狠毒,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我杀了人,必须毁尸灭迹、抹消这一切。

——

他冒着被困在火场中的危险,守着布莱德的尸身,在上锁的休息室中等待了十几分钟。火势越来越大,从窗户向外看,只见围绕着花园四周的一片建筑物都起了火光,皇宫的这一片区域已经完全陷入了烈焰之中。

房间中的温度升得很高,门外再没有人声,英诺森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打开门,热浪席卷而来。他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湿手巾捂住口鼻,拖着布莱德的身体往火场深处走去。

他必须保证布莱德被这场火烧成焦炭,因此要将他送往火势最大的地方。这一带的走廊虽然温度极高、浓烟滚滚,却还没有焚烧起来。

在这极其恶劣的环境之中,英诺森也不知自己最终走到了哪里,他只知道,他们离火灾的源头越来越近了,越往前走,火势就越猛烈,他已经不能再前进。他挑选了一间熊熊燃烧着的房子,把布莱德拖进去丢在了里面。来参加舞会的客人误入火场深处也没有什么稀奇,也许是醉酒之后又被浓烟熏昏,慌不择路闯入了宫院深处。这个问题怎么解释都可以,最重要的是,自此之后,他不会再与布莱德的死有任何瓜葛了。

英诺森安置好布莱德的尸体后,连忙从着火的宫院中逃了出去,若是再晚一会儿,恐怕连他也会葬身此地。

当他在浓烟弥漫的走廊上狂奔之时,前方走道上倒着的一件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本该不顾一切继续逃命的,但他看到这东西动了一动,便吓了一跳。接着,不知是什么神秘力量牵引着他,令他稍稍停下脚步,弯下腰去将这可疑的小东西翻了过来。

眼前所见令他惊诧不已。

那居然是一只婴儿的襁褓,襁褓中躺着一个才不过几个月大、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