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60章

翌日夜晚, 英诺森的诬告陷害罪在皇家法庭开庭审判。虽然这一次的审讯时间在晚上,听众们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减退,旁听席上坐满了人, 十几家报社的记者到场, 都拿着相机和笔记本, 准备记录下庭审的完整过程。

英诺森当年第一个指认维诺是杀人凶手, 甚至亲自出庭作证, 在审判过程中推波助澜。他的诬告陷害罪已被院方认定,无需再加佐证。经过一系列庭审程序后,庭长亲自宣布了对英诺森的处刑, 三年有期徒刑缓期执行,这就是院方对他的量刑。

“这样的刑罚会不会太轻了?”旁听席上的埃尔维斯低声向维诺问道。

“还算合理。”维诺淡淡地说, “他毕竟没能毁灭我的一生, 再说, 如果法律真能靠得住,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复仇鬼了。”

“可是缓刑之后通常就是减刑, 以他的财富和权力而言,这三年缓期就跟没有一样。”埃尔维斯说。

“原本我也没指望监牢能关得住他。”维诺讽刺地笑了笑,“他很快就要离开巴黎了。但至少,我取回了我应得的爵位和财富,从此以后, 他再也不是帕尔默公爵了。”

“就这么算了?”埃尔维斯有些失望。

“别急。”维诺说, “还没结束呢。”

他话音刚落, 庭长再次开口:“英诺森·帕尔默先生的诬告陷害罪已经成立, 但是, 与之相关的1890年毐杀案的真相却再次陷入了迷雾之中。这不在此次庭审的讨论范围之内,但院方不会停止对悬案的调查, 也请诸位持续关注此事,若有相关线索,需立即向院方提供。”

语毕,他做出整理材料的动作,似乎就要宣布审判结束。这时,旁听席前排有人站了起来,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庭长阁下,很抱歉,关于1890年毐杀案的真相,我想我可以提供一些可靠的线索。”

说话的人正是诺伊斯,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正装,面色苍白而严肃,活像来参加葬礼。

庭长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这次审判的地点特意选在了皇家法庭,正是克罗尼的安排。这位庭长与皇室过从甚密,对于克罗尼的意见,他总是会适当听从的。因此,即便诺伊斯的言行不合法庭的规矩,他也没有出言阻止。

他完全清楚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

“请说吧,艾尔斯伯爵。”庭长看过他之后,又环视两侧的陪审席与旁听席,“我想诸位也不介意再多获得一些消息。”

夜晚的法庭内灯光幽暗,气氛肃穆,诺伊斯站在一盏灯下,黑色的身影就像一抹孤魂。

“一定有不少人怀疑当年的毐杀案是英诺森的心腹所为,他虽有不在场证明,却可以委托信得过的手下去办这件事。唯一的问题只是醋酸鉈的来源,如果通过购买鼠药获得醋酸鉈,就会在药店留下购买记录,无论买药的是英诺森本人还是他的仆人,这都会成为不利于他的证据。”他说,“而他的心腹必然是仆人之一,外人没机会进入帕尔默宅邸的厨房和茶水间,更不可能向佣人的饮食里下毐。”

庭长:“你假设下毐的是他的一位心腹仆人?”

“正是。”

“那么醋酸鉈究竟从哪里来呢?”

“他显然不曾购买鼠药,这一点在查询过药店的购买记录之后就能知道。之前他诬陷特蕾西从毐/药学会取得醋酸鉈,也完全是胡说。”诺伊斯的唇角微微上翘,“但是,他所使用的鉈盐,倒的确来自毐/药学会。”

他这两句话将在座的许多人都绕晕了,庭长也抬起手示意他稍停一会儿:“等一下,伯爵,你是说他使用的鉈盐来自毐/药学会?”

“没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诺伊斯淡淡瞥了他一眼,“为凶手提供醋酸鉈的那个人,就是我。”

法庭内安静了那么一两秒钟,随后旁听席陷入了一片哗然,这番言论所引起的喧哗比维诺之前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听众们面色苍白地交头接耳,有些人呆愣在原地,陪审官们全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只有那些将新闻当成日常工作的报社记者。

“天呐!”埃尔维斯一把抓住了维诺的胳膊,喊道:“他疯了吗?!”

“没疯。”维诺叹息着,想甩开他的爪子:“他说的都是事实。”

埃尔维斯愣愣地看着他。这时庭长沉下脸色,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伯爵?”

“我很清楚。”诺伊斯微笑着,“那些鉈盐是我亲自从毐/药学会的库存中取出的。”

“看来今日的审判注定不能就此结束。”庭长盯着他,“伯爵,不,诺伊斯先生,请你将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坦白出来。”

——

“1890年,我通过黑市雇佣了一名杀手,委托他以暗中毐杀的方式处理掉英诺森。那时,毐/药学会的危险品库存管理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格,我使了一些小手段,从库存中取出多于致死剂量的醋酸鉈,通过中间人交给了杀手。”诺伊斯开始叙述时,听众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侧耳倾听着,生怕错过一个词。

庭长虽然露出困惑的神色,却没有打断他的话。

“那名杀手很是机警,他以伪造的身份前往帕尔默府第谋职,总管看中他聪明能干,留他在府中作一名仆役。只要他在府中停留的时间够久,总有机会向英诺森的饮食中下毐。”他说,“可惜事情没这么顺利,我没有想到,英诺森在黑市中也有可靠的情报来源。他听说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黑市杀手的暗杀名单上,经过一系列调查,他锁定了府第中新来的佣人。”

庭长这时问:“那么,你作为雇主,竟没有暴露身份吗?”

“我说过,黑市有中间人,我并没有直接与杀手见过面。”诺伊斯说,“而且我去见中间人时,经过了一番乔装改扮,使用的也是假名。就算英诺森揪出了中间人,他的线索也会断在那里。”

庭长点头:“请你继续。”

“杀手的身份被揭穿,英诺森没有直接赶走或者杀掉他,而是反过来利用了他和他手上的毐/药。”诺伊斯说,“他付给极高的酬劳,要求杀手背叛原先的雇主,反过来为他效力。这样一来,英诺森的手上就有了一剂醋酸鉈和一个替他杀人的刺客。这两样便利的工具都是我送到他跟前的,我没想到他竟这么狡猾,我用来取他性命的东西,最终成了他手上的筹码,他因利乘便,设计了一出毐杀案来成全他自己的目的。”

庭长说:“你是说,毐杀案是他设计的?”

“是啊,关注此案的人想必还没有忘记染色果冻中的谢勒绿,那正是毐杀案的前奏。他为了陷害维诺,故意将鉈中毐伪装成砷中毐,为此可做了不少准备。”诺伊斯说,“虽然说毐死人的醋酸鉈的确出自我手,但我跟那三个佣人的死亡可没有丝毫关系,那完全是英诺森的设计。”

庭长:“你有证据吗?”

“两年过去,证据早已灭失了。唯一的证人是我雇佣的杀手,可惜,他在事成后害怕英诺森会将他灭口,很快离开了帕尔默宅邸,从此销声匿迹。”他说,“我无法提供可靠的证据,但你们可以调查一下1890年帕尔默府的人事变动,7月14日一名新佣人进入府第,9月6日他忽然离开,他使用的姓名是安德鲁·威尔莫特。”

庭长眯起眼:“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那名杀手虽然受英诺森的胁迫,不得不为其效力,但他好歹没有忘记自己真正的雇主是谁。”诺伊斯微微一笑,“在他远走高飞之前,留下了一封用打字机所写的信件,和我付给他的雇佣金一起,通过中间人交还给了我。信中说明了全部的事实,收到信后,我知道我的计划彻底失败了,不但失败,甚至还为我的敌人提供了便利。”

“那封信你还留着吗?”庭长问。

“留着,我今天带来了。”他说,“但我想,这种易于伪造的打印信件很难作为证据。”

“那是显然的。”庭长说,“但你可以把它交给院方以作研究之用。”

语毕,他转头看了看英诺森:“帕尔默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

英诺森保持了沉默,维诺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垂,脸色青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阴沉。

“艾尔斯先生无法为他刚才的言论提供佐证。”庭长说,“你完全可以为自己辩解两句。”

英诺森轻轻闭上眼,摇了摇头。

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消极态度令许多人感到意外。接着,庭长又转向诺伊斯说:“虽然三名佣人的死并非出自你的谋划,但若此案查实,你难免要承担法律责任。至少有两条罪名能够坐实,就是雇佣杀手杀人未遂和擅自取用学会的毐/药。”

“如果法院真能查实这件案子,我宁愿受罚。”诺伊斯仍在微笑,与英诺森那种低迷的精神状态相比,今晚的他显得格外意气风发,“我不在乎自己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必须说出真相,让你们知道他才是那个杀人犯。”

庭长用复杂的眼光看了他半晌:“那么,你究竟为什么想要杀掉帕尔默先生呢?”

“您终于问出了最该问的问题,不枉我耗费这么些口舌。”诺伊斯脸上的微笑加深了,他话音停顿片刻,抬起头来慢慢环视陪审席与旁听席上的众人,说:“请问在座的诸位,还有人记得布莱德·怀斯曼这个名字吗?”

听众中间又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二十年前卢浮宫的火灾和死于火灾的布莱德·怀斯曼,曾经连续一个星期登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巴黎人中鲜少有没听过这个名字的,就算是十几岁的少年也多少听说过这件旧闻。

只有埃尔维斯一头雾水地转向维诺:“那是谁?”

维诺的神色变得有些悲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布莱德·怀斯曼?”庭长重复道:“二十年前死于宫廷火灾的布莱德·怀斯曼?”

“对。”诺伊斯缓缓地说,“他没有死,他就在这里。”